梅馆囚妖记(三)

    人生不过百年,可我们妖的生命却很漫长,漫长也寂寞。

    很久以前,这座无人问津的孤山上突然来了一群凡人,他们拔掉了漫野的荒草,在空地上建起房子,房子的主人是个山居隐士,身边只有两个稚弱的童仆侍奉左右。

    他在庭院种下了一株梅树,常常在树下煮茶弹琴,饮酒作歌,膝下一头白鹤引吭附和,我渐渐听得入了迷,才知道,自己从无知无觉的状态里超脱出来,有了灵魂。

    有时候,我觉得他很寂寞,有时又觉得他的寂寞是那样清雅有味,足以耐得住漫漫长夜。

    他这样的人,有人欣赏,也会有人讨厌,但他其实是个很可爱的人,每逢家里来客的时候,他命童子将鹤放飞,他认得自己的鹤,一看到它在天上挥动双翅,必定棹舟归来。

    他喜爱梅花,常常写诗赠我,久而久之,耳濡目染,我也能读懂他诗句里的情意和美。不过他并不刻意追求美,而是静静地看着庭院那棵梅树自由生长,他说他也是这样,所以才来到了这里,只有无瑕的山水天地才能包容他这般不羁的生命。

    自由的生命都该是这样的,它肆意生长,或枝桠错杂,或骨节分明,不因人的修剪而长成病弱娇艳的美人,可它任性洒脱的样子是多么可爱。

    我想是呀,林先生,原来你是懂梅的。

    也不知是哪一日,我看到他画中的梅,心中隐隐有感,就化作了女身,来到了他面前。

    他初时微微惊讶,而后爽朗大笑起来,“你是……那株梅?”

    我因为害羞而躲了起来,悄悄趴在枝头看那人在树下烹茶唱歌,他修长的手指细细梳过白鹤莹白如玉的羽毛,他唱着,白鹤长声一唳,他们是多么快乐,连我也深受感染,忍不住探出头来,打着拍子哼着小曲儿。

    他忽地仰起头来,我吓得忙缩了回去。

    明知我是妖,却并不害怕,亦并不排斥,他只是视而不见,让我放心大胆地在院子里跑来跑去,有时吓到了童子们,他只是说,“是哪里跑来的小姑娘呢?如果遇见了,不要害怕,她会离开的。”

    不错,我确实没有恶意,因为他的清和将我养得很好,淡雅怡人,并不娇贵妖艳,不需要闻名动京城,引来无数风流名士前来观赏。

    淡泊的土地,本来就容易养就淡泊的人,淡泊的物,妖亦是如此。

    只可惜,人的一生譬如朝露,他很快就死了,死时,身边只有一方端砚,一只玉簪。

    那是一支梅花玉簪,刻工流畅细腻,光泽莹润。

    我曾将它偷偷戴在髻上,趴在树上数鸟儿,人们说“喜鹊登梅”是吉兆,春天的时候,我的身上就有好多好多只喜鹊,数也数不清楚。

    “先生,喜鹊登梅啦!”我喊起来,我告诉他,是春天来了。

    但他坐在一张藤椅上睡着了,没有回答我,亦没有醒过来。

    我头一歪,发髻上的玉簪倏地一坠,如我的泪一般,摔成两截。

    “对不起……”我捧着玉簪,手足无措地看着那个人,我不知道离别是这样猝不及防的。

    我将簪子用妖术修好,放入他怀中。回到树上,沉沉地睡去。

    妖就是这点好,若是伤心难过了,可以尽情地睡上几十年、几百年。

    直到有一日,这废弃的山庄再度化为荒烟蔓草,岁月更迭,四时轮回了不知多少次,它又从芳草烂泥变成了一座别致的山庄。

    我以为他回来了。

    不过这次,他似乎改了名字,叫做江云鹤,我不确定是不是他,但是他也很爱梅,他说庭院这棵梅树极好,真是“玉骨那愁瘴雾,冰姿自有仙风。”

    这话将我惊醒过来,原来沧海桑田,时过境迁之后,还有别的人也如此爱梅成痴。

    怎么还会有像他那样的人呢?莫不是冥冥之中,在凡人轮回了数载之后,他又重新回到了这里?或是他终于忆起,在这片荒野之中,还有一个在等着他的知己?

    我心中欢喜,于凌寒中悄悄绽放红梅,他在梅树下摆着桌案,饮酒作诗,白鹤虽然已不在,却有一只乌云盖雪的小猫伴其左右。

    细雪簌簌落下,他惊觉有雪,却坐在那里不动,直到头顶一暗,一柄湘妃竹的红纸伞遮住他的头顶,“先生,下雪了。”

    他微微一惊,看到我却并不害怕,这让我想起了那位故人。

    “你是……那株梅吧?”

    我的眼泪忽然滚落下来,将一地白雪烫出一个两个黑黑的小洞。

    “你不怕吗?”我问他。

    “我岂非是叶公好龙之辈?”

    我便时时下来与他饮酒谈诗,其实他的诗做得并不很好,比之故人要差上许多,但他的确爱美梅成痴到了一种很高的境界,似乎嗅不到一点梅香便不能呼吸。你们也看到了,这庄子里有各种各样的梅花,四时交替开放,多的叫人移不开眼来。

    不过后来,这种痴恋几乎成了一种病态。

    有一天,鹤郎突然在外面拾到一个东西,与我在灯下细看把玩。

    我笑着问道:“这是什么东西?”

    “像是什么珠子的一个碎片。”

    “既是碎片,你拾来做什么?”

    他目光一怔,捏着碎片的手微微颤抖着,几乎中了邪似的说道:“可是,它真漂亮啊!原来这世上,还有这样美丽的东西。”

    只不过,是一个晶莹透亮的小碎片,他却从此走火入魔。

    我看不出那东西,有多漂亮,它只是发着幽幽冷光,折射出斑驳的彩色,又像一片残忍的目光,凝视着无知的凡人。

    从那以后,鹤郎就变了,我不知道他怎么了?他开始挑剔我,他觉得我还不够美,他开始教我像凡人女子一样将胸部紧紧地束起来,将一双晶莹雪白的天足用布条牢牢缠着,让它变得越来越小巧可爱。

    直到他认为,那三寸的小脚越发的可怜可爱,似乎已经达到了他的要求,可是他并没有解开那些束缚我身体的东西,只有束缚永远都在,不健康的美丽才会永远保存。

    可我是活着的,我不是一件没有生命、没有呼吸的漂亮小玩意儿。

    开始我不愿意,可是我知道他这般爱梅,又怎么会错呢?他怎么会害我呢?他只是想让我,看起来更漂亮而已。

    等到我彻底受不了的时候,再想挣脱就太迟了,我的法力已经消失,再没有反抗的力量了。

    我想,束胸裹脚,吃下那些焕肤养颜的奇怪药水之后,我的美丽足够让他满意了吧。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无论我如何顺从,如何改变,他都不能满意呢?

    没想到,贪心不足的他,后来竟然从一个妖道那里学到了一种永葆青春的秘术,说是可以让我四季常开,成为震古烁今的奇迹。我告诉他:鹤郎,没有一棵树能一直开花,正如没有一个人能得到永生!

    他听不进去,用施了法术的红绳将我困在梅馆之中,骗那些过路的女子到这里来充当祭品,将她们活埋,让我的根须吸饱她们的血液。

    我不愿,可我不能不吸,我越来越控制不了自己了!

    可是,这不是我想要的,我想杀了他,杀了他!一切就都结束了。

    可我又下不了手,因为他的爱是那么深沉绝望,以至于走到这般绝境。

    到底应该怎么做才好?我应该怎么做才好?

    南宫焕听完,面无表情地说道:“他不爱你。”

    梅女面目扭曲,厉声反驳道:“你胡说!你根本就不懂!”

    “我是男人,自然懂得。他要是爱你,就不会囚禁你,逼迫你,伤害你。”

    月娍点头如捣蒜,附和道:“对啊,他说的没错,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南宫焕横了她一眼:“我何时说过这话?”

    “你不就是这个意思?”

    梅女肩头微耸,细长的眼睫上珠泪莹莹,整个身子就像一件轻薄易碎的瓷器。

    “是啊,我早该想到的,情爱本就是假的。”

    她幽幽叹了口气,一行清泪滚落腮边。

    地上妖异的焰火蓦地熄灭,只余一缕寂寂尘烟,袅袅娜娜绕着那具枯朽的残躯。

    梅树死了,她卸去伪饰的华妆,恢复枯槁的容颜。

    月娍当即掣出长剑,横向前用力一削,那棵千年古梅咔嚓一声拦腰而断。

    院中又下起蒙蒙细雪,梅树应声倒地,江云鹤端着酒杯的手突然抖了抖,掉在了地上,“你……你们!”他满含怨毒地睨着二人,“你们杀了我的梅!”

    “她是因为你死的。”南宫淡淡地扫了江云鹤一眼,不过很快他的脸上就掠过一丝嫌恶,手心翻出一枚红色的火焰。

    “来人啊,抓住他们!”

    月娍长剑倏地往前疾送,院中只见剑光霍霍,扑过来的几个家奴瞬间被笼罩在绵密的剑网之中。

    她旋即腰身一拧,剑尖刷刷掠过众人,在每个人腰间、腿上各划了一道血痕,吓得几个家奴两股战战,哆嗦着身子就跪了下来,“女侠饶命啊!不干我们的事!我们也只是听家主吩咐而已,饶命啊!”

    “还不快滚!”

    南宫焕步步逼近江云鹤,江云鹤见势不好转身就要逃走,脚下却被一道翻天的巨焰挡住去路,那烈焰如潮水袭卷,将他全身罩住。

    “虽然本座不杀人,但你是畜牲。”

    月娍倒吸了一口凉气。

    “啊!啊!”火焰里的男人翻滚了将近半个时辰,五脏破体而出,全身筋骨发出毕毕剥剥的响声,受尽了烈火焚身的折磨,才终于死去。

    咽气后的江云鹤,瞬间化作了一堆焦黑扭曲的骨头。

    月娍懵了许久,才恍然想起什么似的,拉着南宫焕的袖子问道:“你刚刚,为什么自称本座啊?”

    南宫焕只低头看着那堆焦骨,月娍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就见那黑色的头骨上嵌着个晶莹透亮的碎片,像是生怕别人看不到一样发出耀眼的光芒,然后晃了晃,从骨头上掉了出来。

    月娍俯身将那碎片拾起,便要收入袋子里。

    南宫焕脸色一沉,厉声制止道:“你怎么乱捡东西?你没听她说,这个东西很邪门吗?”

    月娍乌亮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转,歪头朝他笑道:“怕什么啊?我可是妖怪,还怕邪不邪门?再说了,我如果不好好收起来,万一再被哪个凡人捡到了,又变得这般丧心病狂,还不知道有多少人受牵连呢!”

    南宫焕用看蠢货的眼神看了她好一会儿,无奈地叹了口气,接着手心朝上,用真气凝出一个透明的结界,将碎片吸了进去,再把那个水晶似的结界球抛给了月娍,“这样比较安全。”

    月娍嘴角一弯,将结界球塞入储物袋中,“谢谢你啊南宫焕。”

    “?”

    原来她是故意叫错他名字的。

    这时,雪下大了,天上搓绵扯絮下个不止,不消半盏茶的功夫,地上的焦骨已被那雪掩埋了,空中却隐隐闻得一声鹤唳,悠长悦耳。

    鹤鸣于九皋,终于绝尘寰而去。

    “走吧,先进屋避避风雪。”南宫焕抬脚步入廊檐下。

    “南宫焕!”月娍跟了上去,一把扯着他的袖子问了个对她来说特别重要的问题:“我们等会吃什么呀?”

    “你想吃什么?”

    “我要吃羊肉锅子,再调个八合齑!搞一壶花雕,看看梅花!好不好?”

    “这种地方哪里会有羊给你吃?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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