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愁云惨雾，人间蓦地黑沉，森森鬼风呼啸着穿过林子，掀起义庄门口一盏白纸灯笼，吹得里面的烛火将灭未灭。
万片飞琼朝着街上的行人飞过来，贴上温热的脖颈，报复似的狠狠刺了别人一下，最后终究化作一滩雪水，在日复一日的沸腾人间里蒸发掉。
这些雪花很美，但阴阳镜照出来的却是面目狰狞的虫子们，蠕动着肥胖的身子，横眉怒骂：“杀人犯！你们通通都是杀人犯！还我命来！还我命来！”
南宫凑过来，脸上的表情甚是疑惑：“你这些东西，看着像是用来捉妖怪的。”
“那有什么奇怪的，妖怪就不会骗妖怪了？”月娍收起阴阳镜，那边厢店小二端出一碟蟹黄包，一盘炙肘子，一碗酥油泡螺，旁边搁着一壶玉露酒。
南宫焕看她不吃，头一遭有了怜香惜玉……不是，怜惜美食的心情，不吃岂不是暴殄天物，浪费粮食？是以南宫吃得很欢，还仔细告诉她，这个蟹黄包子里的蟹黄有多鲜，肘子的肉质如何酥软有弹劲。
就在这时，一个人走进店来，伸手拂去衣襟上的雪花，那虫子飘飘摇摇落到地面，被人一脚踩得汁液飞溅。
南宫摇了摇头，“唉，可惜啊，这样的美味珍馐，你却吃不下。”
月娍猛地拍桌子道：“这么恶心，你都吃得下啊！”
突然，她只觉得数道冰冷的目光刷刷扫了过来，后脊一寒，杀气腾腾，食客们纷纷停下了筷子，同仇敌忾地瞪着她。
那掌柜的说着就过来了，“不是姑娘，我家的东西怎么就恶心你了，何必说话这般难听？这里的食客哪个不是常来我们樾府酒家吃的？你一个小姑娘，怎么空口白牙地污蔑我们酒家的菜？走，跟我见官去！”
“什么？就这么屁大点的事还要去见官，掌柜你格局也太小了吧！”
南宫焕起身拉过掌柜的，温言劝道：“掌柜的消消气，我家娘子有孕在身，所以才食不下咽，喜怒无常，并非有意恶语相向，还请您多担待。”说着，从袖中取出一枚金叶子塞给了掌柜。
“公子，不是我说你，娘子有孕就不该让她出来嘛！万一磕着碰着了如何是好？”
“是是是，我这便带她回家。”
“你！你！南宫坏！你不要乱说话！”月娍瞪着眼珠子想骂人，奈何气结于心，结巴了……南宫赶紧拉着结结巴巴的还在“你你你”的月娍掀帘出去了。
“啪——”好在她手速极快，猝不及防的，南宫焕脸上就多了一道鲜红的巴掌印。
“你！你打我干什么？”这回可算轮到他结巴了。
月娍心中顿时畅快许多。
“打你怎么了？你刚才在胡说八道些什么？你可知，我要是个凡人女子，名节就都给你三言两语毁了？”
“我这不是给你解围吗？并非想占你便宜。”南宫焕淡淡道。
“解围？我倒要谢谢你了！”
“不必不必，大恩不言谢！”南宫焕微微笑道。
月娍手一扬，这次他反应快，一把捉住她手腕，“怎么，还想打我？你有完没完？”
她霎时眼眶泛红，奋力将手抽了回去，掉头就走。
“喂，你去哪里？”
她转过头，没好气地道：“当然是住店了，难不成你想睡桥洞？南宫公子！”
极少见的，月娍连着午饭、晚饭都没吃，就进屋歇息了，南宫焕想找她说话，奈何房门紧闭，怎么也叫不开，他只好心有戚戚焉地走了。
半夜，北风呼啸，外头雪下得紧，门窗摇啊摇，好像有人要闯进来。
呜呜咽咽的风声夹杂着冬夜的哀鸣。
他死了一年了，春花正开的好时节，雨下了一夜又一夜，把他的尸骨从泥土里冲了出来，义庄的埋尸人只好又埋了一遍。
雨又下了一夜又一夜，又把他的尸骨冲了出来，可惜义庄的埋尸人什么都不懂，只好又埋了一遍。
就算六月飞霜，也根本不会有人知道他的冤情。
因为他们都知道，他们全部都知道，却如此默契地选择了守口如瓶。
月娍实在睡不着了，心里慌慌直跳，好像外面有人要掀开她的窗子进来找她，只好披衣起床，打开了门，风雪呼啸而来，如此汹涌，如此凄寒。
门外阑干处，一个青衫的少年人蹲在那里，瘦弱的只有一把骨头。
他抬起头，脸上满是血污。
“真抱歉，我是不是吵到你了？”
月娍摇了摇头，“你怎么了？不回家睡觉，在这里做什么？”
“我回不了家。”
“啊？为什么？”不过转瞬她就明白了，“哦，你死了。那你怎么不去投胎呢？”
“我、我还不能去，若曦要来了，我很担心她。”
月娍忽然笑道：“若曦？是你的心上人么？”
“不是，她是我妹妹。”
他的妹妹，叫做徐若曦，他叫徐若龙。
家境贫寒，是这玉华书院的学生。
今年初春，他和往常一样，帮同窗代笔写一些诗文，同窗则付他一些笔资。这些同窗们都知道这人要强，不肯接受人资助，所以用这样的方式照顾一下。至于代笔的诗文，无外乎是拿去应付长辈，或者就是去讨姑娘欢心，有的甚至是送给青楼里的女子。
就有这么一个女子，偏偏看出这诗文和这人平时的谈吐，实在有点货不对板，于是笑道：“公子才华无双，不如现场酬酢一番，正是春天柳絮飘扬，不如就以‘柳’为题写一首七绝如何？”
柳公子闻言汗如雨下，“现在写，恐怕不好发挥，我回去写了再来！”
“柳公子，你就实说了吧，往后我还当你是朋友。这诗，到底是不是你写的呀？”
“隽娘，你这……我这……哈哈哈不愧是隽娘，当真是好眼力。”
就这样，徐若龙被强行拉到了席上。
“不行不行，我还要温书呢！”
“别呀，子尤兄，唯有你去，隽娘才能一展芳颜，就当为了我们。再说了，你就是去写个诗，不要你做别的！”
徐若龙无可奈何，最终被几人架着去了凤烟巷的花吟小班。
一开始他滴酒不沾，哪个姑娘也不看，充耳不闻，视而不见，直到隽娘莲步轻移，飘然下了楼。
她本来容貌出众，如今打扮的甚是素雅，宛如出水芙蓉，半点不着风尘。
徐若龙是少年人，平时除了自家妹子，就没怎么接触过姑娘，更莫说这样容华耀日的女子，心，难免怦然一动。她对他笑的时候，耳尖也微微泛起一点艳红。
“隽娘见过徐公子。”
“隽娘这是偏心啊，怎么就光顾着看子尤兄，咱们就不是人了？”
“冯公子，你这会子犯什么醋劲？”
席间推杯换盏，隽娘那温情脉脉的眸子总是不经意朝他这边扫过来，徐若龙心乱如麻，只能低下头去。但只要再抬起头，他总是能迎上她的目光。
他说不清，到底是她在看他，还是他在看她。
“你不看我，怎么知道我总是看着你呢？”无人处，隽娘携着他的手小声笑道。
教他诗书的老师们总是叮嘱他道：“要小心女人！小心那些漂亮的女人，好好读你的书！美丽的女人都是妖精，是猛虎，会吃了你！记住了吗？”
“是，学生记住了！”
是以，隽娘三番五次招他来小聚，他都不肯来。
隽娘心想，他这样的人必然是嫌弃自己的出身不好，他越是君子，就越显得她不堪，他越出淤泥而不染，就越显得她是朵假的莲花，里面早已是鼠齧蠹蚀。
越想越郁郁寡欢，隽娘遂一病不起。
徐若龙得知隽娘是因为自己而病，心里多少有一种“我不杀伯牙，伯牙却因我而死”的负罪感，生怕隽娘因此就死了，于是用平时攒下的笔资买了一盒胭脂去探望她，空给她许了个生的念头。
隽娘一高兴，病渐渐地就好了。
为了徐若龙，隽娘从此拒不见客，只留着他在屋子里，两人吟诗作对从不逾矩，她非但没有不快，反而更加敬重对方是君子，把他当做了良人。
徐若龙虽然是骗她的，根本不会娶她这样的女子，可看到隽娘满心满眼里都是自己，心里也不可能完全无动于衷。心想：或许她真的从此走正路了，也许他会把那个谎言当成真的来实现。他打算静观其变，想要知道她的决心有多坚定。
其实他也不是什么纯良的人，他心里也有算计，他不得不算计，那是因为，他没有输的底气。
不过没有底气的人，原来就算会算计，就算事事小心谨慎也无用。
后来没想到那个女子竟然给她自己赎了身，买了间小宅院，每天做好饭，就静静地坐在夕阳里等着那个人回来。
其实她想要的，不就这么简单吗？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子，她早已厌倦了强颜欢笑，如今只想在慢慢心上人面前，洗尽铅华，做真实的自己。
但这次，她却没有等到他回来。
徐若龙回小宅院的时候，正好买了一尾鲈鱼，手里的鱼还活蹦乱跳的，溅得他衣摆上都是水。
“隽娘，我回来了！你做饭了吗？要是你还没做，咱把这条鱼先做了吧！”
“隽娘？”
院子里的母鸡小声地鸣叫着，幽幽花香浮动，他推开门，就看见隽娘倒在血泊里，桌上杯盘狼藉，地上满是油污。
“隽娘！”
“后来呢？”月娍问道，半夜听鬼讲故事，这还是头一遭。
“后来，我就被官府的人抓了，他们说，是我杀了隽娘。”
“那你知道凶手是谁吗？”
“是……是我的同窗好友柳泊川。”
“那他一定是嫉妒你了！嫉妒你讨了个美娇娘！”
徐若龙点点头，“不过他们家贴了符，尤其他身上还有道士送的符纸，更是厉害，根本近不了身。不过……”
“好了好了，不要不过了……所以你找我做什么呢？我又不是县令大人，能帮你洗刷冤屈，或者帮你去宰了姓柳的。”
“姐姐，可是你很厉害啊……我知道，你不是个普通人……”徐若龙两眼直勾勾地看着月娍，满眼都是崇拜，直把月娍都看迷糊了。
这人还真不是个书呆子啊，说话一套一套的，怪不得把那隽娘弄得五迷三道的。
“哈哈，我厉害……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夸我……”
“姐姐，你是我见过最强大的女人！”
“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