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在十二点钟悄悄溜进来的。此时，这个耀眼的建筑已摘下光鲜的面具，乖乖地回到黑暗的怀抱。他用骨瘦如柴的手拽了拽从头裹到脚的黑色长袍，尽管他知道时刻与黑暗是他最好的掩护，但他还是担心有人目击这屈辱的一幕。
他轻轻地走进”电梯”,在这个昏暗的密闭空间里，他闻到一股新鲜的，有些混杂的血味。那味道一直与他同路，来到那扇门前。
他叹了口气，极不情愿地推门进去。
如此微弱的光，几乎什么也看不见。他脱下紧裹的长袍，露出一张瘦削的脸。
“好久不见，弟弟。你看起来不错。”声音从黑暗中传来，光变得有些明亮。
光源旁出现了一双白白嫩嫩嫩的，肥得流油的，被各种戒指紧紧勒住的手。他的嘴角划过一丝苦笑。像是挑衅似的，他也把自己的手放到光源旁——一双骷髅般的，惨白的，留有伤痕的，用麻绳当戒指的手。
他用牙咬着毫无血色的嘴唇，不情愿地说，“最后一个仆人走了，所以……”
“走了？”
“合约到期，交易完成。”
“到期？有意思……要知道我的仆人从来没有到期过。那些数字只是傻瓜才信的摆设……”
“我知道，”他冷冷地打断道，“我全都知道。”
“但我不知道，不知道你所谓的‘标准’，除了让自己束手束脚。除了让你自己落魄到这种地步，还有什么意义。”
“你想知道，你当然就会知道。而我现在也想知道，你的嘲讽是否能到此为止。”
“在我面前还在伪装，虽然很窝囊，但你一直以来也不用不好意思开口，”一声笑声后，那个黑暗中的声音继续说道，“等你重新加入后，你的地方还是由你自己掌控。你谈成的归你，但我不会抽成……”
“我不是第二个你，”他冷冷地打断道，“你永远不会明白……”
“不，我一直都明白，但是，我亲爱的弟弟，这里自始至终就只有我们两个，你的野心没有半点意义……在你自甘堕落前，我们不是一直……”
他冷冷地打断道：“我再次重申，我不是你的分身，你对我的解释实在让我恶心，我有我自己的标准，至于和你‘同流合污’，我没有半点兴趣，我现在只想赶快完成交易。”
那个声音停了停，冷笑了一下，接着说道:“我宁愿相信你是出于那两个理由，或是精神错乱、丧失心智……至少看起来不那么‘愚蠢至极’……”
“我们是彼此眼中的小丑，我来见你不是为了辩论而是为了交易。”
他的语气是如此的冰冷以至于冻结了整个对话。死寂中，黑暗开始一点点地吞噬光源。
“好，那就开始交易。”
“我要一个仆人。”
“可以，我可以给你仆人。”
“你要什么？”
突然，黑暗中爆发出一阵笑声，笑得尖锐，笑得刺耳，笑得肆无忌惮，甚至有些歇斯底里。那一刻，这笑声仿佛能把世界撼动。
“我要什么？你还能给我什么！”那声音笑着说道。
他也笑了，只不过是冷笑了一下。之后，他穿上了长袍转身准备离开。
笑声戛然而止，光突然照亮整个房间，刺痛了他的眼睛。
“看看你的样子，自己也心虚了？”
他加快离去的脚步。
“这就放弃了？我倒替你想到一个主意，一个非常有趣的交易。”
他停下了脚步，依然朝向门口。
“就是用你最宝贵的换我最廉价的……”
他转过身发现那“猪蹄”正指着……他低下头，看到手腕上唯一一个反光的东西。
与此同时，从黑暗中飘出一张打湿过的印着红色条纹的白纸，他闻到了一股苦涩血腥味。
他轻轻地捏起那张纸，他盯着空白，皱起了眉头，之后，摘下了手表。
“她在哪？”
“别急，交易的条件可不是这块破手表，”那只胖手用指甲轻轻敲了一下表盘，接着说道，“我要你捏碎它。”
他冷笑了一下，想要转身离去。但他却发现似乎有某种力量阻碍着他，让他停在原地。开始，他愤怒地以为自己受控于魔法，然而，他却发现，这种力量竟来自自己的体内，这种阻拦竟由自己发起……
此时他只想问一个问题——有谁可以违背自己？
他的双眼射出最愤怒，最轻蔑，最鄙夷的光。
“快点吧，要知道……表活着，也治不好垂死的时间。”
他冷笑了一下，低下头，拿起手表，放到手掌间……
他在发力，与此同时，他的耳边传来熟悉的幻音“表可怜，还是你可怜……表可怜，还是我可怜……表可怜，还是……”
很快……
伴随着清脆的破碎声，他感觉到了刺痛。他看到自己的手掌在流血，但他却找不到碎片。他看到伤口在一点点的蔓延，血液在一点点的凝结。之后，他在自己的手掌看到两个深红色的字：一个是“愚”，另一个是“蠢”。
“给你留出了手背，想多给你一次机会。”
他抬起头，瞪大双眼。光突然熄灭，紧接着一团火球在空中炸裂，但火球很快就消失，一切完好如常——他在使劲用麻绳勒紧自己的手指，努力不让自己熔化那张“猪脸”。
“满意了吗？”
“她在最底层……”伴随着慢慢熄灭的光，那个声音慢慢地说道，“还有，你会明白的，你所做的一切，你所谓的牺牲与坚守，拯救和帮助，都是不值得的……规则要符合规律，而人的天性就是不变的定律……”
他快速地走到门口，想彻底摆脱那个声音。门把手是一个白色的珍珠，他伸出手，想要转动。
他打开了门，于此同时，黑色的液体从他的手掌流出渗入了珍珠。之后珍珠坠落，砸到他的脚上，变成了一堆土。
“完了吗？你还想怎样。”他冷冷地说道。
“何苦呢，我最亲爱的弟弟？”
“何必呢，我最卑鄙的哥哥？”
他走进了过道，彻底浸没于黑暗中。恶心的气味让他不由自主地捂住了口鼻，死一般的寂静中他似乎听到有人在哭。
……
当两个指针还差两个大格才重合时，她们被带到了一个地下室。在这个宽阔、昏暗的空间里，排放着十个水泥长台。在门口有一大桶神秘的液体，还有堆成山的布单。女仆们排队进入，每个人都重复着相同的动作——喝一勺液体，领一张布单，然后躺上水泥台。
李雪走在前面，李静紧跟在后面。李雪仔细观察着勺子里的液体——透明无色、黏黏稠稠，小心地闻一下——没有味道。她皱起眉头，把勺子放到嘴边，她的目光快速扫视着周围的一切并向她报告“安全”。她没让液体真正碰到嘴唇，她使劲咽了一口吐沫。她快速地把勺子扔回桶里，随手拿了个布单，一动不动地躺上了冰冷的水泥台。她看到李静躺在了她身边。
“你喝了吗？”她冷冷地问道
“喝了。”
“Idiot!”她一边在心里暗暗说道，一边又问李静:“你……有什么感觉吗？”
“没，什么感觉都没有，姐姐，你……”
“一样一样。”她心虚地结束了对话，接着，闭上了眼睛。
“哎……怎么又是这样……”李静在心里默默说道。
她看着李雪，看着她闭着眼睛、一动不动的模样。她想到了冰冷的大理石雕塑，还有一些不好的联想。她的心好重，就像被系上石头一样。现在，她们有的只有彼此，她们相依为命生活在这个陌生而怪异的地方。她们应该紧密团结，互相帮扶，就像正常的姐妹一样，而李雪却还是……李雪就像一块怎么暖也不会融化的冰，或者说，是一滩立志要烫伤所有人的岩浆……
早知如此，为什么还要对她抱有幻想……她轻轻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
她把被单抱在怀中，却感到失望的冰凉。她的心空空荡荡，身体就像融化了一样。她忽然感觉背后暖暖的，就好像躺在妈妈为她暖好的电热毯上。软软的暖意，她躺在了旧家的床上。这种感觉是那么的惬意，她就进入甜美的梦乡。
李雪没有睡去，她睁大眼睛，听着钟声在黑暗中回荡。
她扭动着身体，翻转着身体，她的身体根本不想躺在冰冷坚硬的石板上。她没有一丝困意，发生了这么多，她怎么能让自己简单地睡去。
“So?这一切，真的不是梦吗？”她在心里一遍一遍地问自己。
她不禁想到了那场刚刚结束的生日宴，热闹、隆重，就像是暴风雨前的艳阳天。那时的她是那么的无忧无虑，她本来生活会按部就班地继续下去。那时的她笑得那么的开心，她以为她已近把幸福牢牢抓在自己手里……
而现在看来，真是他妈的讽刺至极！
她想着，把指甲戳进肉里。
难道真会一直……
一声震耳的钟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她的思绪再也无法被接回，因为她发觉周围有些怪异……
她听到了怪异的声音——那是——毛发摩擦的声音，牙齿磨动的声音，那是——沉重的呼吸声，那是——粗鲁的打鼾声……
可刚才明明是一片静谧！
她闻到了怪异的味道——那是——让人窒息的臭气！
恶臭从四面八方快速袭来，她急忙用手捂住口鼻。这股气味是那么的强烈，她马上就要窒息。她愈发确信这是毒气，她瞪大眼睛，小心地坐起，却怀疑自己已经失去了视力。她用手肘使劲推了推身旁的李静，却始终得不到回应——她是被毒昏迷还是已经……
难以呼吸……
脑海里全是电影里的集中营……
不能，不能就这样，被毒死在这里……
决不能就这样——死去！
一个声音在她心里响起，“逃，赶紧去逃命！”
然而，要向哪走呢？她的后背传来阵阵凉意。
惊慌与恐惧让她犹豫，但身体缺氧的痛苦“鼓励”她前行，于是她勇敢地伸出了右脚……
她不停地变换姿势，累坏了各个脚趾，并不高的水泥台，她却怎么也碰不到地。这很诡异，她意识到了这一点，紧接着，她的身体迅速僵硬，就像被施咒，变成了石头。事实上她可以动，但她一动也不敢动，她似乎听到了奇怪的旋律——那是等死的前奏。
她的脸颊传来阵阵刺痛，就像是被细长的指甲划过。一个想法击中了她……“不要，不要毁容！”她急忙用手死死地捂住了脸。然而，“指甲”从她的指缝穿过——没有坚硬的对抗，反而有些……
啊，是风，原来只是风！她松开了手，长舒了一口气。然而，很快，她的神经再次紧绷。
这风，由下而上，带着腐烂的气息，是那么的炽热与焦灼……
透过黑暗，她似乎看到了岩浆般绵软的红色……
她睁大眼睛，想要看个仔细。而一个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低沉、缓慢，夹杂着沉重的呼吸……
这个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她当然想要躲避，可她还是愣在原地。
绝望中，她的脚趾终于点地——这地硬邦邦的，冰冰凉的而且还有些湿漉漉的……
忽然，一个软软的东西缠住了她的脚踝，把她向下拖去。她的脚趾传来刺痛感，像是被划破。她听到有人咽了一口吐沫……
那是——舌头！透过黑暗，她看到了深红的舌头！她还看到了尖锐的巨齿——有一只野兽，不，是一只怪兽，正在进食。而她正是食物！
她转过身，拼命地晃着脚，同时疯狂地抓着床上的东西。忙乱中，她的手碰到一个锋利的，长着刺毛的东西……
这又是什么！还是怪兽？她无心做过多思考，她只想先甩开那个黏糊糊的舌头。
使劲，努力，其实她有些想要放弃。
挣扎，继续，她不想被搅成肉泥！
不过，终于，她还是成功了……
然而，已经累瘫的她却得不到喘息，她感受到了更热更臭的气息。
难道是它的脸正在靠近？
难道我的头已经进到它的嘴里？
我不能死，至少不能这样死！
可她真的没有反抗的力气。绝望中，她只能蜷缩起身子，用布单把自己死死裹住。她更加喘不过气来，真的快要窒息……
我是不是要死了……
她在绝望地哭泣。
与此同时，一个黑影在水泥台间慢慢前进。浓重的恶臭以及东西的堆叠让他有些丧失信心。忽然，他听到了一个奇怪的声音——隐隐约约，似有似无，但可以却确定它不属于这里。他仔细地捕捉，循声靠近……
他发现有人躲在布单里。他小心地靠近，果然听到了颤抖的哭泣。
他似乎闻到了熟悉的气息，那来自契约上的血迹。
他感觉到了欣喜，但他告诉自己不能大意。
他轻轻地撩起布单的一角……
啊，一双眼睛！
他看到了一双眼睛——朦胧、脆弱、模糊不清……
雨滴裹挟在黑色的漩涡里，就像飓风里的蒲公英……
那双眼睛紧盯着油灯，就像在渴望光明……
隔着眼泪的毛玻璃，他看到恐惧的蛇影……
那双眼睛望着他，像是在向他求助……
“李，静？”
他没有得到答复，杂乱的头发在她嘴唇上颤动。
她的脸颊上沾满黑色的污物，她的额头上缀满汗珠。
她紧紧地把被单抓住，死死地把身体缠住。
她的身体还在颤抖，她垂下了眼睛。
“李静。”
没有点头，没有摇头，她只是低着头。
没有回答也是一种答复，沉默有着自我防卫的慎重。
“别怕，我不会伤害你的，我是来帮你的”他努力让声音变得轻柔，“我会带你离开这个鬼地方。”
她抬起了头，希望在她的眼睛里跳动。
她松开了被单，不让乱发把脸遮住。
她笑了一下，然后使劲点了点头。
他向门口走去，她跟在了他的身后。他的手被她紧紧抓住，他的胳膊被她抱住。
他们与爪子和毛发擦肩而过，油灯的光给他们庇护。
他们从地下室向上走去，油灯的光为他们照路。
软软湿湿的手与瘦骨嶙峋的手紧紧握住……
“Game over.”她在心里说道，长舒了一口气。
她急切地想要离开，但还是下意识地回头看去……
“李雪，但愿也会有人专门来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