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死了吗？
没有。
死了，为什么还能动动手指，转转眼球？
死了，为什么还会有心脏的跳动。
她慢慢抬起手，把手放在左胸口……
没有，恐怖的空洞。
她活了。
她感觉到冷，这证明，她的生命确实在复苏。
与之一起重生的，还有之前的一段记忆……
这段记忆由那颗心讲述……
当她的心脏被魔鬼拔出时，废墟里忽然出现一个人影。
他从很早之前就一直躲在废墟的石块后。他的腿是木头。
他一边扑向魔鬼，一边在大吼：“啊——你干了什么！你干了什么！”
他疯狂地去夺魔鬼手里的花束，但却被魔鬼一脚踹倒到地上。
魔鬼踩断了他的木头腿，并且踩着他的头。
“你说你要让她回去。”他愤怒地说道。
“我他妈交易的时候只说你给我把她带来，我帮你杀了魔鬼，那艘船归你，让她回去——是你在做梦。”魔鬼嘲讽道。
“你骗了我……我……上当了……”
魔鬼冷笑一声，用手快速地把玫瑰花拔秃。
“不！不！”
他使劲地大吼，拼尽全力地挣扎，但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颗心脏融化在了雨中。
“你没帮我达成目的，反而攻击我，阻挠我，你不是个称职的奴隶，我们之间的交易作废。”魔鬼冷笑一声，把玫瑰的花杆仍在他的脸上，然后哼着歌，蹦跳着走出了废墟。
他想要从地上站起，但他的木头腿已经被废。
他用手向着她的方向爬了几步。他用颤抖地手把累赘的腿拆除。
然后他连滚带爬地来到了她的身边，他用手抓着那些泡沫一样的碎片。
“不能……不要……”他用颤抖地声音大声喊道，“醒醒，醒醒！李雪！李雪醒醒！李静！静！亲爱的！醒醒，醒醒……”
当然，她还是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瞪着眼睛，嘴唇微张，就好像是个雕塑。
他伸出手摸她，但却又收回，他不知道该如何触碰她布满裂痕，脆弱无比的身体。
“你不能消失……我们……我们的交易……还没完成……我们的交易……你还记得吗！”
他张开手臂想要阻止那些飞出的碎片，然而很快他意识到这是徒劳的举动，也就是在这时他的眼睛里有红色的液体流出。
“怎么会这样，”他笑了一下，擦了下眼睛，慌乱地说道，“怎么会……我不知道……求你……我……你不能消失……对不起……怎么办……不……不要……”
他语言错乱地说了一大堆话，直到他把手放到左胸口才恢复了语言功能。
“我知道了，”他说着脸上露出了笑容，一直重复说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他没有任何犹豫地把手插进了自己的胸口，然后很快就拿出了那颗宝石心脏。
随着那颗心脏从他的胸腔里拿出，心脏上宝石疯狂地掉落……
一颗颗，一片片，一块块……
那些宝石纷纷脱落，当他把那个心脏放到她胸口时，只剩下了一个肉乎乎的，柔软的，还在跳动的心脏。
他把心脏放进了她的胸前的洞。
那颗心脏先是停止了一下，不过又很快开始跳动，他脸上露出了笑容。
他注意到自己的伤口流出红色的液体，他愣了一下。
不过很快他笑了一下，抬起头，从那时起，他的脸上一直带着笑容。
他的身体快速地变白变僵硬，但他依然微笑着，像是对他马上到来的结局表示接受。
“最后，”他看着她有气无力地说道，“故事的……结局是……王子……和公主……幸福地……快乐地……生活在一起……永远……”
他用最后的力气去完成童话故事里最后的亲吻。
然而，这个吻并没有完成。
在他碰到她之前，他彻底变成了石头。
他只能作为一块石头砸向她还未复活的身体，他不再有任何感受。
就这样，这两具石头一样的“尸体”在废墟里堆叠在一起……
直到，她重新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声音。
她躺在那里，完成了对他的回忆。
眼泪在她的眼眶里打转，与天上下的雨水混在一起。
“这是真的吗？”她在心里问自己，“还是说，这又是一个不切实际的梦而已。”
她坐起身，搬起了压在身上的石头。
那是白色的石像……
她看到了——这个石像胸口被挖出一个洞……
她看到石像的脸，是那么的美丽、英俊也是那么的眼熟……
她伸出手，用手轻轻碰了一下石像胸口处的洞……
她感觉到自己的心在颤抖。
她笑了一下，她看到石像的脸上也带着笑容。
“谁要你的心脏……你……到底想……干嘛……”她生气地说道，声音不受控地颤抖。
当然她得不到任何的答复，除了那永恒的笑容。
“笑什么，”她带着哭腔说道，“都要死了，为什么还要笑，what’ wrong with……”
她再也忍不住了，她放声哭了起来，她抱住了石像冰凉的身体，紧紧地抱住。
她不知道在这一刻，到底是李雪抱着S，还是李静抱着S，还是李雪抱着宝石王子……
又或者，是两个名字不详、身份不详的人抱在一起……
她哭着，脑袋一片空白地哭着，在滂沱大雨中哭着……
忽然她像是想起了什么……
她亲了一下石像的嘴唇。
然后她闭上了眼睛，在心中数了十个数。
她满怀期待地睁开眼睛，童话故事里魔幻的一幕并没有发生。
石像还是石像——没有生命的，死气沉沉的石像。
她不相信，又试了一次……
当然，还是并没有改变发生。
她思考了一会儿为什么会这样——在这个过程中，她停止了哭。
她猜想，也许是因为自己不够爱他，所以她的吻才无法破除诅咒。
她试着去回忆他们之间美好的经历来增加情感的浓度，然而，梳理过去只是让她怀疑他们之前情感的真实性。
真的，假的……
实话，谎言……
剧本，表演……
合作，利用……
交易，欺骗……
巧合，编排……
惊喜，陷阱……
侮辱，背叛……
还有那么长久的陪伴……
以及……
不顾一切的牺牲与一次次的拯救……
她分不清，她也不明白。
她甚至想不通他到最后为什么要把心脏给她。
难道他不知道自己没有心脏会死？难道他已经预料到她出于愧疚会想方设法地复活他，甚至愿意为此再和魔鬼交易？
难道这是他的苦情计？难道他又有什么阴谋和不可告人的打算？
他说过，不管怎样他都不会放弃那艘船，以及，他是那么迫切地想要永远地存在。
她心中有一个答案，但她并不相信真正的原因会是那么简单。
这真是一个无比天真而幼稚的答案……
她绝不会相信，像他这么一个阴险狡诈，自私自利的东西，选择不存在，是因为“爱”。
她不相信他爱她，她宁愿相信……
他表演得太过投入，以至于忘记及时出戏了。
他把自己的心脏当做了道具，用自己的死亡把故事推向高潮……
他成就了一个让人感慨的角色，也为这个故事画上了圆满的句号……
她宁愿相信，他爱的是自己的故事，他爱的是演戏……
她笑了一下，与此同时，她又在哭泣。
刚才的思考并没有让她感觉好一些，反而让她心痛无比。
她用手抵住胸口，咳嗽了两声。
她使劲摇了摇头，努力让自己从杂乱的思绪中跳出。
然而，她没做到，她脑子里像是塞了弄乱的毛线球。
她叹了一口气。
她无奈地看着那个石像，它还在对她笑。
“你得逞了对吗？”她对着石像说道，“看我这么痛苦，你是不是很满意，对吗？”
她看着石像的脸，在雨中等待着，她得不到石像的答复，她只能听到轰隆隆的雷声。
“其实我知道你会说什么，”她看着石像说道，“你会说，为什么要这样想我？为什么要把我想成这个样子？我会说，因为你就是这个样子。然后你会说，你这么了解我吗？我会说，我们待在一起这么久，亦敌亦友，我早就看透了你……”
一道闪电划过，她忽然有了主意。
她决定演一台戏，演员、编剧、导演还有观众都是她自己。
而这个石像是她的道具。
她把石像放到自己的旁边，然后，她闭上眼睛，静下心来……
她想象着自己面前出现了一扇门，她打开门走进了漆黑的隧道里……
光亮一点点出现，机器轰鸣声响起，她逐渐看清周围的场景……
蓝蓝的天，绿绿的草坪，五颜六色的花朵，还有……
“怎么，心脏用的不好吗？”她听到了他的声音。
她睁开眼睛，向旁边看去，她看到他坐在她的旁边，她们一起坐在绿色的草地上……
他慵懒地坐着，高高的草遮住了他木质的腿……
“挺好的。”她开口说道。
“那你来找我干什么，我以为你是来找我做售后维修的。”他笑了一下说道。
“我只是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
“你为什么要把心脏给我。”
“这个问题没什么意义吧……”
“怎么没意义。”
“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心脏已经是你的了，你已经被救了。”
“但我不能不明不白地接受你的东西！”
“这可这个心脏本来就是你的啊？是你之前给我的啊？现在就算物归原主了。”
“可是……可是我就是觉得很别扭……你之前明明是那么地想要存在下去，为了能一直存在你费尽心机，用尽各种手段，还有你是那么看重你的船……为什么你最后……”
“因为我爱你啊……”
“你说什么？”
“爱是最好用的理由，爱不需要理由，如果你非得需要一个理由，那就把爱当做理由。”
“但这——不可能……”
“这完全能说通，而且你其实希望我这么说，不是吗？”
“不，才没有。”
“你其实不是想问我为什么要把心给你，而是想问，我是不是爱你，是不是真的爱你……”
“不是，我压根就不相信……”
“你不让自己相信我是爱你的，是因为你害怕会上当受骗，因为你已经爱上我了，即便你一直在否定自己，为此不惜把自己欺骗。”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我怎么可能爱你——你有证据吗，你凭什么说我爱你？”
“就凭——你现在所做的一切……”
“可我为什么要爱你呢？你是个卑鄙的骗子，阴险的小人，彻头彻尾的利己主义者，一直在利用和伤害我……我怎么会爱你呢！”
“瞧，这就是问题的关键，你有没有发现自己很难画好写生，而更擅长画一些抽象的东西？比起现实主义，你是不是更喜欢超现实主义？”
“你在说什么，这有什么关系？”
“你总是无法很好的观察好现实，而还没看到现实的全貌就做出了主观的判断，然后把这种主观臆想与现实叠加到一起，把这个已经经过你创作过的东西当做是未经人为处理的客观的存在……”
她没有说话，她转头看向他。
“你知道了，你早就意识到了……”
她发现说话的不是S，而是那个已经“死”去的魔鬼。
“你早就知道了，你只是无法接受，所以一直在把自己欺骗……”
她哭了，模糊中，魔鬼又变回成S的脸。
“我不是你理想中的样子，这个世界不是你理想中的样子，那个世界也不是你理想中的样子，事情的发展也不是你理想中的样子，对此，我很抱歉……”S说道。
“但这不是你的错，你为什么要道歉？”她哭着说道，“世界不是完全根据我们意志的意志来构建的，也因此总是会跟我们想象中的不一样，没那么完美，没那么的顺畅，没那么的美丽，没那么的有光……”
她继续哭着说道：“我曾经以为可以把一切掌控，后来我以为我至少可以掌控我自己，然而，后来发现，连我自己都会失控。我曾经对一切都充满了期待，然后失望代替了期待。不知从什么时候，现实变得是那么的丑陋，画面坑洼不平，色彩互相冲突。难道这一切都是我的错吗？难道是我要道歉吗？”
“你说得对，没什么需要道歉的。换句话说，如果我们的想象和现实长得一样，那还怎么区分现实和想象。”
“有没有可能一直活在想象的世界里？”
“应该不可能。”
“为什么？”
“也许因为——完美的东西不可能存在，即便是由你想象出的世界也不会是完美的。”
“我不同意这个理由。”
“那就——在想象的世界里未必快乐，在现实的世界里也未必痛苦，不是吗？”
“但我觉得……”
“就好像，你现在在这里也不快乐吧。”
“这里……”她哭着说道，“不快乐……可是……”
“我还有一个你无法反驳的理由，你转过来看着我……”
她转头看着他……
忽然，他捧起她的脸，对着她的嘴唇亲了一下……
她一下子醒了，因为她的嘴碰上了冰凉的石头。
“我明白了，”她说道，“我好像明白了。”
“明白了就好，”她继续模仿着S，自言自语道，“那你该走了。”
“等等，”她说着，头靠着石像的额头，“我还有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她笑了一下说道。
“你说你爱我，那你说，什么是爱呢？”
“也许，爱就是，让时间改变……”忽然，她看到一个具有完整身体的S，从远处向她走来，边走边说道。
“和爱的东西在一起，时间会变快，和爱的东西东西分开，时间会变慢……”他说着，走到她面前，蹲下身，继续说道，“还有爱是一种强烈的存在的感觉，和爱的东西在一起，会感觉到自己真实地存在……”
她看着他，他的脸上带着那种和他过去不同的笑容。
阳光了很多，纯净了很多……
原来S长得如此像宝石王子……
“还有……交谈的快乐，漂泊中的陪伴，”他说道，“不用做交易就可以获得的拯救……”
他做了个“请”的手势让她继续说下去。
“爱……我其实不知道什么是爱，或者说，我知道过，但又忘了，之后又混了，最后就都不知道了……但我现在有点明白，”她看着前方的空地出神地说道，“也许爱，是一直贯穿在故事里，而不是在结尾，一下子突然冒出……我……好像想通了，”她忽然激动地说道，“也许，也许——爱——爱根本不是结果，而是过程。不是为了爱而存在，而是存在中有爱所以所以——你们追逐成功，渴望名利双收，那不是爱，只是打着‘爱’的幌子来推卸责任和做交易。对，那只是交易——那不是爱！”
“你说的对……”她背后传来一个声音。她回头看去，她看到了一个穿着红色长袍的女人，还看到一个男人——他穿得西装革履。
“爱是最得体的理由，把贪婪与欲望遮住。”女人说道
“疯狂地追逐中把灵魂忘在了身后，名利双收，才能填补灵魂的空洞。”男人说道。
“本来就只是个游戏，错就错在大家太投入。用爱欺骗，也会收到爱的惩处。”蹲着的S说道。
“让故事活在故事里，别妄想让想象与现实对齐得严丝合缝。”她怀里的石像说道。
“你们……你们……”她说着环顾四周看着周围的他们。
“我改变不了过去。”女人在她旁边蹲下身说道。
“我掌控不了未来。”男人说着也蹲在她的旁边。
“我没把握住现在。”S对她说道。
“我……”在他们的注视中，她磕磕绊绊地说道，“我……”
“但至少我存在。”
一个声音在她身后响起，与此同时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
她转头向后看去，她看到一个短头发穿着白衣服的女孩。
那是年轻时候的自己，那是她年轻时在镜子里的样子……
“这都不是真的，都是你的幻想而已。”短发女孩在她耳边说道。
“其实你早就知道这些道理，就好像人很难真正地失忆。”石像说道。
“现实中也会存在不合逻辑的戏剧。”女人看着她说道。
“发生了就是发生了，也许很难找到真正的原因。”男人说道。
“既然都是假的，那就走吧，回去吧，”女孩对她说道，“还在等什么呢？话应该都说完了。”
“我知道……我只是……”
她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
当她睁开眼睛时，他们都消失了，男人，女人，女孩……
只有S的幻影还留在原地。
“你还在这干嘛呢？”她苦笑了一下说道。
“我还有话要说。”
“什么话……”
“我相信‘改邪归正’。”
“就这？”
“就这。”
“那到底什么是‘邪’，什么是‘正’呢？”
“这一刻，你认为不对的是‘邪’，你认为对的是‘正’。”
“所以你‘改邪归正’了。”
“对，所以，我解脱了。”
她看到他像镜子一样碎了。
他消失了，但玻璃破碎的声音仍在继续。
震耳欲聋的玻璃破碎声……
她从地上站起，然后向着废墟外望去……
她看到了是中那些像是镜子的叶片在破碎……
她忽然发现雨已经停了……
然而，她的上方还在落下东西……
她所处的废墟也在破碎……
碎石、污泥、还有莫名其妙的玻璃……
所有的一切都在破碎，甚至地面也出现了裂痕——就像一块被打碎的玻璃……
她的手腕传来一阵疼痛。
她被划伤了……
她看到了，左手腕上的手表盘玻璃也破碎了……
但她没注意到，那些碎片弄伤了她细嫩的皮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