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徐音变成“徐音”之后，六年以来他们第一次见面。时间似乎掩盖了一切血肉淋漓的伤疤残痕，海浪一样冲刷去了难看的多余的泥沙。

    瘦削的小何变成了何教授、何老师，盘靓条顺，眉眼凌厉深邃，似乎是因为刚刚进行过一次头脑风暴的原因，眼神格外温和，细密的睫毛微微眨动，打量着小姑娘面上随时可能一闪而过的表情变化。

    弱小的不安的小姑娘从面色蜡黄、形销骨立养成了这样一副端庄的、大家闺秀的模样，五官仍然可以分辨出当年的样子，但是除去仍然围绕着的孤傲冷清的气质，整个人似乎都变得让人无法移开眼睛，抛开一切不外显的思想问题，她变得这样的自信、优秀、大方。

    她曾经简单地介绍过他们的律师事务所，叫正德，规模不大，在中环线上，因为律所最主要的负责人郑明合在商界有一定地位，所以也做一些执行类案件。

    郑明合刚毕业的时候进的律所做过几家房地产企业的法律顾问，他也是个投机的生意人，发现法律顾问要比律师赚钱得多，并且做好了还有点话事权，所以做了四年的法律顾问、商事律师之后，带着对房地产行业的分析跳槽进了有国资背景的方业集团，待了八年多，最后退出集团拉人合伙开了一家律所，就是现在的正德。

    方业集团也是三十几年的老企业，背靠国资，包揽了拿地、工程、销售等整个房地产的经营环节，徐音短暂地猜测过郑明合当时离职创业的想法，一可能是年纪到了，觉得自己有本事可以单干了，二是当时方业集团的职业经纪人刘宗受不了董事会排挤，在郑明合离职前三个月提出了离职，可能刘宗就是正德背后那个隐形的资方。

    公司类执行案件是比较好做的，经济线索、流水去向都比执行自然人的财产要明晰一些，只是要调查这些东西，又是要跑银行，又是要跑公安，翟新弘这样的老律师自然是要坐着指点江山的，所以做这些的只有新人律师还有徐音这种任劳任怨的实习律师。

    执行本身带着催债的意味，一切执行手段都是为了合法合规地从被告手里拿到钱，拿不到钱，判决书约等于一张废纸。

    绑她的人叫卢杰，是一个案子的被执行人。

    “印子还在呢，你看”

    何听文看到新闻的时候本身就有些担心，闻言又感觉心头一紧，于是走下讲台来仔细打量徐音。

    徐音乖巧地解开围巾，微微伸长脖颈，隐约还是能看到脖子上三指宽的麻绳印记，皮肤上仍然泛着微微的红。

    何听文看到新闻之后查过这个卢杰，基本知道动手的人是什么情况。

    “卢杰，80年生人，初中学历，外地户口，目前离异，青少年时期有过因为打架斗殴的拘留记录，成年之后前前后后换过几份工作，三十一岁开设了一家房地产有限公司，经营工程分包项目，收入不错，大概能满足中等层次的消费，但是始终没有什么积蓄，

    这样的人我向你分析过，理论上比较冲动易怒”

    “是，但是工作需要，我也没办法”

    徐音嘟囔着看何听文，话里话外带了些抱怨和委屈的语气，但在涉及到学术之外的事情上面，何听文面上一如既往的看不出情绪，于是接着说案子的情况。

    卢杰这个案子卡了小半年了，是中间环节的工程分包商拖欠小包的农民工工资的案件，一共大概有五十万左右，之前已经查过公司账户，发现这笔款项入账就被转出了，可惜这个卢杰是老光棍，五年前就离婚了，离了婚才开的公司。住的房子也是唯一住房，没法执行，没其他房子，更不要说车子。

    转入的是讨债其中的一个小包工头潘成器的账户，所以他们追加了这位作为独立被执行人

    潘成器只是一个独立个体，能找到的经济线索少得可怜，只有银行卡收款账户和微信账户，住房他不是唯一的户主，分割出来的份额根本不能和五十万相提并论，所以法院肯定不会同意执行的。

    “依靠自然人的身份证号码根本查不出更多的线索，只知道潘成器收了卢杰五千块钱封口费，潘成器也是讲义气的，到被冻结微信了才承认自己把卡借给了卢杰，做了什么自己就不知道了。

    没有线索，没有可供执行的财产，所以潘成器这条线基本被放弃了。

    “我们回到卢杰这个人身上，查着查着发现这个卢杰有出境记录，巧合的是，五十万取现的时候卢杰正好在境外，我们顺着时间点请求公安配合我们查一下那时候的取现监控，找到了一个女人”

    这个女人是卢杰的前妻，叫秦可，然后我们就发现在立案之前，秦可的账户每个季度都会向卢杰这张被冻结的卡上汇款，几千几千的，金额并不大但是时间都有规律，所以我们申请调查了秦可的银行卡账户，没想到通过法院真的查到了这个人的银行账户。

    所以潘成器的卡取出五十万之后，是这个账户接着入账五十万，然后汇入了一个境外账户。

    境外账户也是秦可的。

    很快徐音就提供了这些信息，结合其他材料佐证了这个五十万就是来自总包的劳务报酬款，事实明确，法院禁不住求，于是向澳门法院申请执行分红账户。

    “你断了他的财路，所以卢杰恼羞成怒，”

    何听文隐隐又看到她手腕上的麻绳印子，有几处大概是因为挣扎的厉害，扯破结痂了。

    “其实不只是财路，还有情路，这个人也重情重义，念着秦可，盼着破镜重圆呢”

    徐音估计在他们冻结了秦可的账户之后，秦可应该先联系了卢杰，不知道说了什么，也许是大骂了他一顿，然后断绝来往，逃亡了境外，卢杰人财两空，这才恼羞成怒。

    “这样的人当初能下决心贪这笔钱，一是觉得还能和秦可破镜重圆，想展现一下自己可笑的男人魅力，二是自大过头，手上第一回有这么多流动资金，听多了七天暴富，一个月成为亚洲首富的成功学讲座，相信自己也是个幸运儿，三是秦可应该也是人精，花言巧语把人骗得云里雾里，就收为己用”

    “你们冻结了秦可的账户之后，秦可大概率直接联系了卢杰，然后卢杰得知事情败露，怒从心中来，一气之下就把你给绑了？”何听文又回到了讲台上收拾东西，夕阳残辉映亮了他半边身形，画画似的给他描上一层背光。

    看人朝她看过来，徐音撇开眼神，也不知道自己在心虚什么，笑笑道“他眼神也不错，一下就选对人了，我那时刚做完汇报总结，打算回寝室呢。”

    何听文向这里的市局打听了一下这个案子的进展，秦可已经捉拿归案了，其实拿到了徐音查到的经济线索，剩下的人直接等判决然后执行卢杰的财产就行，拿到钱的效率也会比走刑事流程快。

    可是不知道谁给剩下那些劳工出的主意，剩余没有案发的八十万直接让警方介入，举报卢杰职务侵占八十万，秦可诈骗，案子直接从民事转成刑事。

    “所以你的报复手段就是，让工人去举报卢杰职务侵占、秦可诈骗？”徐音听这句话怎么听就觉得怎么不对劲，难得有些受挫，但是又觉得无所谓——毕竟何听文总是会把她当作人格障碍患者。

    经济线索她冒险查出来了，哪怕是刑事流程退赃退赔也会比让他们自己去打官司拿钱来得快，固然是有打击报复的心理在，但是卢杰这样的人本身就应该受点刑事处罚才算数，否则将来该做的还照样做，后患无穷。

    反社会人格障碍患者从来不会表达同情和悲悯，带着独立的高傲和出世，这是表演的精髓。

    徐音眼睛一转，睫毛微微颤动，不怀好意的夕阳像审讯室的探照灯一样打在她脸上，在光里，女人依然淡定，语气中甚至带了一点得意的阴阳怪气。

    “是我做的，而且我还趁乱往他身上踹了好几脚，也够他疼上几天了，就是没踹对地方，太可惜了”

    何听文挑了挑眉，徐音得意地撇撇嘴角——这个回答果然在他意料之中，然后徐音又问道

    “有没有针对这种突发危险性事件的心理干预，虽然我有自卫的能力，但是我觉得我还是需要的，毕竟因为这个事情我已经好久没敢去律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