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色之间

    芜城的风雪来的比京都更早,我裹了裹大氅,院里竹子也被压弯了腰,我忍不住上前替竹子掸去积雪,竹子弹起,趁我不备,却溅了我一身霜华。

    我连忙躲闪,轻呼哎呀,又觉得很有趣。

    “阿姊,阿姊。”一听就知道是梳儿,她总是脚还没迈进院子,声音就先透着光传了过来。

    她搓着手,红着脸小跑到我身边,许是怕冷,将手伸到我腰间,我顺势用大氅裹住。

    “阿姊身上真暖和,比手炉好多了,又软又热乎。”

    我噗嗤一笑,捏了把她的脸:“你跑过来就为了跟我说这个?”

    她吐了吐舌头:“十六是你的生辰,我知道你这几年都没有过过生辰,今年也不准备操办,所以阿嫂说就弄个家宴,关起门来,咱们自家人好好乐乐,二哥还特意把今春酿的桃花酒起了出来,我们姊妹一醉方休,好不好?”

    梳儿不提,我都快忘了,下雪了,我的生辰的确快到了。这几年没有过,一是守孝,二是实在没有心情,可芜城真的很美好,没有纷扰,看着梳儿,我也不想拒绝。

    “嗯,好,你看着办。”

    “好耶,那我把收着的桂花拿出来,到时候阿姊你尝尝我的手艺。”梳儿笑着就往房里去,今年收桂花的时候,她可是跟跑前跑后忙活了许久,才留下了这些干花,现在竟一刻也等不得就要拿出来了。

    梳儿视我如亲姊,这个家宴,她比厨司还要忙活,生辰宴上,看着梳儿捧上来的一整块桂花糕,饭桌上的人都笑得合不拢嘴。

    “小妹,你这是?”阿楠挠了挠头,张口问道。梳儿向来擅于制造糕点,也总是出许多新花样,芜城有脸面的糕饼铺子有时还会专门请梳儿设计设计,可是这个我却是也没有见过。

    “这些日子不知道从哪里兴起的,说这个叫蛋糕,过生辰就要吃这个,阿姊你看,我还做了雕花的呢,上头还放了果子,这时节,果子可不好得。”梳儿给我们展示她的“蛋糕”,说是近来的新玩意,她出去逛得时候看到有些铺子再卖,要提前好几天订做,于是就也学了学,给我做了一个。

    叔父和叔母看着梳儿一脸笑意,阿嫂起身接过蛋糕放在桌上:“以前只知道长寿面,如今竟有了这新奇玩意,小妹还真是别出心裁,那不如,檀儿妹妹,你试试?”

    我看着蛋糕也很新奇,点了点头,梳儿让人拿了切刀,要亲自给我们分。

    这个家宴不算隆重,却很欢乐,已然很晚了,梳儿折腾了一天,难得这样早睡下,我饮了几杯桃花酒却没有睡意,不如去外院散散步,恰巧梅花也开了。

    “小姐,这院里种的是白梅,前些日子看却是好看,如今下了雪,倒是看不清楚了呢”倚楼忽而笑道,我顺着望过去,今日是十六,圆月相照,这雪色和梅色却是映在了一起分不清楚。

    “雪色倾人,檀儿红衣素裹,红梅尚不能及。”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他闪身在我眼前,我被惊了一下,看了看四周的院墙。

    “闵夫子乃诗文大家,浩然正派,可知其弟子匡曦擅翻墙入院?”我斜眼打趣他,匡曦是闵夫子给他取的字。

    他正身拱手,却不是对我:“匡曦有辱先生教导,实在有愧。”

    我看着他一本正经,笑出声来:“这都快年下了,小王爷千里迢迢来芜城,不会是专程给我过生辰的吧。”

    沐宗玘挑了挑眉,走近我,倚楼稍稍往旁边去打量着四周。半年了,不想这半年来见到京都里的第一个人居然是他。

    他从怀中摸出一个锦盒,双手递给我:“我去无双城公干,想起今日是你生辰,便折路来了这。”还真是为了我的生辰?

    我打开锦盒,是一枚环佩。

    “红玉环佩,去年得的红玉,我看着玉质好,触手生温,吩咐制了玉佩,与你很是相配。”

    我笑了笑,他年年送我生辰礼,次次都是玉佩,我那妆奁里琳琅满目,数十枚玉佩,清冷冰骨头,温润朦胧,都是他所送。

    “谢小王爷心意。”我将玉佩放回盒子中,收在袖中,他只是看着,似乎想问什么,却还是没有张口。

    “你喝酒了?”他的鼻子一向很灵,“桃花酿,是新酒,不出一年呢!”

    他自顾自坐在池旁的栏杆上,我怕他摔了,池子里起了薄冰,水是刺骨的寒冷,下意识唉了一下,他抬眼看我,眼底蒙起一抹如有若无的笑意。

    我掩饰性的转头,咳了两声:“既是公干,不好离队太久,你何时走?”

    他叹了口气:“连夜,圣上没允许我来芜城,是悄悄来的,明日天亮前我得回到队中。”

    “快马?”

    “快马。”

    他站起身来,走近我,似乎有些纠结,但终究还是说了:“京都出了几件事,不大,但我觉得你该知道。”

    “二皇子将册段氏嫡女段兮若为二等淑仪。”

    “我知道,是年后迎她入府吗?”我点了点头。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继续说道:“皇后过身不足三年,诸皇子不宜娶妻,然皇家开枝散叶尤为重要,如今二皇子要纳侧妃,圣上便也为太子择了侧妃。”

    我垂眼看他,他仿佛是怕我伤心,顿了顿,此事我确实不知,太子让我等他三年,究竟是何意?

    “哪家小姐?”良久,我还是问了出来。

    他站起身:“陈氏嫡女陈允岚,因她身份尊贵,圣上特赐为太子一等子仪之位,待三年孝期过后,或诞下孩儿,便可扶为太子妃。”

    我捏着手心,说不出来心中的滋味。

    “檀儿,你和太子?”

    不等他说完,我出口打断:“允岚愿意?”允岚是陈氏嫡女,又有美名,即便是圣上赐婚,太子求娶为正妻,她也未必肯嫁,如今为太子侧妃,她也愿意?

    只听得一声轻叹:“陈氏家主素来骄傲,又是朝中重臣,怎肯让女儿踏入皇家为侧室,本欲拒婚,是陈小姐劝说父亲,亲自接了圣旨。”

    我不解,太子想娶允岚,是为了得陈氏,可允岚嫁太子图什么呢?和我一样,想用己身换家族屹立吗?不,尉迟府零落,所以我需百般筹谋,可陈氏如日中天,她嫁皇室只会给家族带来忌惮。

    “小姐?有人来了。”倚楼出声,打破我的思绪,沐宗玘看了看我:“我走了。”随后又从侧墙翻门而去。

    “檀儿小姐?”他刚走,近水就朝我过来:“我们小姐正在找您呢?这么晚了,外面这样冷,您快回内院歇着吧。”

    我扯出一抹笑意:“好。”

    路行此处,有些计划当变一变了。

    当年,祖父被封镇国公,父亲兵权在握,我尉迟府在朝堂说一不二。如今的太后当年还只是贵妃,为了稳住她儿子的太子地位,求我祖父将爱女许婚,祖父顾念故旧之情,将姑母送进了东宫。

    姑母有见识,也有手段,却不想让家族功高震主,故而计划让尉迟氏隐退,祖父不再参与朝政,父亲也交出大半军权,姑母稳坐后宫,本以为这样,家族就可以富贵昌顺,传承不倒。

    谁知即便如此,仍落得这般下场。

    我和姑母不同,我也想让家族传承屹立,但我却从不认为退让是更好的选择。帝王擅制衡,猜疑用不断,不是恭顺退让就能换来信任的。唯有权柄在握,大权独揽,即便帝王有疑,也不能动我家族分毫。

    如今阿栩已在朝中,我亦有意送阿楠入军挣前程,至于我自己。我知太子非良配,可他待我有些许情意,本想借他之东风,助我扶摇直上,可他却要纳陈氏女。允岚不同于常人,她心思细腻,手段绝不亚于我。

    想要压住允岚成为太子妃,登上后位,绝非易事。姑母在后位多年,我跟着她长大,见了太多不易,其实有时我也在想,若是姑母能再狠心一些,如今的太子身上必然留着我们尉迟家一半的血。可惜啊,太子只是姑母的样子,纵然此刻情义再深厚,也难保他登基之后的想法。

    我若能为后,绝不会走姑母的老路,我有尉迟氏,陶氏作为靠山,未来的君主必是我的孩子,到那时,前朝,后宫,军中,东宫皆由我顶多,我尉迟氏睥睨群臣,再无所顾。

    只是这条路太远,也不好走,原本这个计划是赌上了太子对我的一半情,可现在看来,他的情也是远在权柄皇位之下的。

    “阿姊,你怎么还不睡啊!”梳儿揉了揉眼睛,半撑着身子,我看了看梳儿,喃喃道:“阿姊有个中意之人,可今日得知,他要另娶他人了。”

    我的声音很轻,梳儿皱了皱眉,似乎不确定我在说什么。

    我走到床边,给梳儿盖好被子:“如果我做了些事,可能会破坏梳儿安稳的一家,梳儿会怪我吗?”

    梳儿闭上眼,笑了笑:“阿姊你说什么呢,我们是一家人啊,一家人哪有什么怪不怪的。”

    是啊,我们是一家人啊。

    太子还不知晓,我已然知道他要纳子仪了吧,也好,当做不知,才好利用他的一丝愧疚,明日写封信去东宫,兄长已然娶妻,又有官身,也该上任了。无双城富足无双,兵马必争,该是我尉迟氏管辖之地。

    外头月色正浓,映得院中白光照人,我却在此刻有了一丝倦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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