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做好的菜肴点心呈了上来,宋嘉欢借机低头舀了一勺桃丝冰酪送入口中。

    冰凉清甜的乳酪滑过唇瓣时,将那里的肿痛舒缓不少,入口细腻柔软的触感夹杂着桃肉的香气,在这仲夏夜中,吃起来分外清爽舒适。

    她长舒了口气,方才狱中积攒的烦郁之气不知何时已经消却的所剩无几。

    偷偷扫了眼谢筠,见他便是连低头用木碗喝汤都优雅大方至极。

    她想了想,生在高门之中,许是就应该有这样的教养与规仪吧。

    可她才不会管那么多,偏要将嘴巴塞得满满的才觉得满足。

    那时母妃总喜欢刮着她的鼻子,叫她小馋猫,却从未要求她像其他贵女那般,一板一正地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那谢筠的母亲是什么样子的呢?

    能教导出这样优秀温和的人,想来也是温柔纯良之人吧。

    以前她只听说过谢府夫人出生琅琊王氏,身份贵重又才识过人,经常在世家之间游走,为灾民捐献物资,布施给民众。

    可惜后来不知怎的就病逝了,但她留下来的诗赋都被人收集了起来,在民间广泛传播。

    世家贵女大多喜欢苏如是大家的文章词赋,里面多提倡女子应如傲梅坚韧有傲骨。

    可她记得萧玉说过,谢夫人的诗赋才是更胜一筹,因为她看到的不是朱门贵族,看的是世间百态、民生疾苦。

    也许只有这样生于深闺却忧于天下的女子,才能教导出谢筠这般正直谦和,心怀民生的人吧。

    谢筠抬眸见她转着眼珠,一直偷偷看向自己,脸颊鼓囊囊的,眼中不乏探究,低声问道:“郡主在想什么?”

    “啊?额......”

    宋嘉欢咽下口中的茭白鲜,不自觉的摸了摸眉尾,索性直接说了出来:“我在想,谢夫人一定很优秀,所以才能教出谢筠这般的绣莹公子。”

    优秀吗?

    谢筠闻言有片刻的失神,思绪止不住地飞入回忆。

    回忆里他看不清母亲的脸,只有一声声冷冷的“重新写”,只有一次次被荆棘条抽打。

    那时他不理解为何别人母子之间都是欢笑,而他们之间就像隔着一条冷冰冰的长河,疏离冷淡,甚至连斥责都是没有感情的语气。

    说来也是讽刺,他的父亲,极其钻研为官敛权之道;他的母亲,却日日诵读民策,忧心民生疾苦。

    她生性高傲,却要为了家族联姻嫁给不喜欢的人,被迫困在死气沉沉的四方天地之中。

    只能看着姬妾争风吃醋,没有自由,信仰被扑灭的人,哪来的温情再给他呢。

    许是遗传了她,他自小也是个冷淡的性子,打罚责骂与他来说不过是过眼云烟。

    他那时想着反正也死不了,那就随她怎么舒服怎么来吧,所以后来如何受伤,他也察觉不到什么是疼了。

    她那么聪慧的人,从未将那些姬妾的手段放在眼中,最后却困死于自己心里的郁结。

    那年冬天,鹅毛一样的大雪将外面世界笼罩的一片白,她在闭目前的最后一刻都在问幽州棉被的捐赠情况。

    连他一眼都未多看,众人都在低声呜咽,他却感觉不到任何疼痛,只是随意抬手擦掉了莫名掉下的一滴泪珠。

    从未得到过她一丝的怜爱,他除了日日夜夜读书写字,练习棋画让她满意外,又该怎么去回报她那份生育的恩情呢。

    思绪流转不过片刻,谢筠敛眼淡淡回道:“如果说是教导的话,那她的确很优秀。”

    语气清冷没有一丝感情,宋嘉欢闻言看向他淡漠的眼睛,恍然间好像又变成外面那个温和疏离的谢筠,看不清心中所想。

    心知大概人人都有不可触碰的禁忌,遂而也没追问下去。

    将碗里最后一块雕花蜜煎咽了下去,她偏头好奇地问道:“那如果谢筠不当官,会做什么呢?”

    似是没想到她的话题转移的如此突然,谢筠拂袖的手顿了顿。

    暖黄烛光为他清隽的面容好像镀了层光,微风吹动他额前的发丝,风光霁月。

    他摇了摇头,若有所思道:“谢筠从未想过。”

    因为他从出生开始,便做不得自己。

    如何为官,如何盘旋于计谋之上……这些已经深深地刻进了他骨子里。

    谁知宋嘉欢却往前顷身,认真地看着他道:“若是不为官,谢筠该是一个受人欢迎的教书先生。”

    见谢筠不解地轻轻拧眉看着她,她掰了掰手指,“你看你学识过人,为人温和知礼,长得又好看,估计到时十里八乡的人都挤破头来学呢。”

    少女睫毛弯弯,看着他时亮晶晶的,因着嘴唇有伤,只能动作微小的说话。

    从侧面看过去,俨然像是对着亲密之人在说什么悄悄话一般。

    手指掠过袖里的玉罐,谢筠浅笑几声,微沉着声音,尾词带着几分似酒酿过的醇厚问道:“那郡主会来学吗?”

    一词一句仿佛皆在她耳边所说,让人不自觉陷入那股轻柔之中。

    宋嘉欢下意识咬唇,又疼了一下,她“嘶”了一声,“本郡主最不喜欢那些无趣的书。”

    见谢筠敛眼不语,烛光在眼睑下打出一道浅浅的阴影,好像有几分落寞的意味。

    她又无奈道:“不过如果你教画画什么的,本郡主倒可以勉强考虑一下。”

    “好。”

    哪怕是不切实际的畅想,谢筠却不知为何,在此刻生不出一点异想天开的自嘲之意。

    窗外烟火坠落,瞬间绚烂过后,一切归于黑暗与寂静,河岸上的人逐渐减少,两人简单收拾了一下便准备离开。

    袖中的玉罐泛着几丝清凉之意,谢筠扫了一眼她略显匆忙的背影,抬手想要扯住她的袖子,随之低声唤道:“郡主且慢。”

    谁知她今日穿的是赤色蚕丝流仙裙,滑溜溜的好似上好的凝脂,因着她转身的动作,他的手指就这样掠过她冰润如玉的肌肤。

    谢筠立刻故作自然地将手拢在袖中,方才清凉细腻的触感,像是晨露沿着他的手指一直蔓延到了心间。

    滴落的一刹那又化作水雾崩开,瞬间的安静让他连自己心跳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宋嘉欢微蹙着眉头,眨了眨眼好奇地看向他。

    原以为谢筠的手会像他人一样清冷,谁知却是温热带着些许粗糙的茧,可他也不是习武之人,约莫是看书写字所至吧。

    “之前赠与郡主的翡玉膏想必已经所剩无余,刚好前几日我又得了一罐新的,虽不多,但应是够用的。”

    本来宋嘉欢没听明白自己哪里还需要用上翡玉膏,但见他的视线缓缓落在她的双唇上,清淡无丝毫旖旎之情,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轻轻抿了抿唇,灼烧肿痛的触感已经缓和了些许,语气轻松道:“多谢。”

    又顿了顿,想起今日发生的事,精致的眉眼间多了几分认真和与生俱来的自信。

    “本郡主欠了你人情,所以我向你保证,倘若哪日你有所请求,我定会竭尽全力回报于你。”

    怕谢筠想要推辞,她又往前站了一步,微微昂首看着他。

    两人之间不足一步的距离,近得她能看见谢筠眼中的自己,骄傲肆意,“你可别想太多,前提是不能祸国殃民,不可伤及无辜。”

    ……

    这次探监本就是宋嘉欢偷偷翻墙溜出来的,是以眼看马车要走到英国公府时,她连忙掀开帘子,探头朝谢筠道:“马车就停在英国公府东侧的后墙边。”

    谢筠会意,等到停在墙边时,他愣了愣,看着用青砖堆砌而成的三丈左右的高墙。

    宋嘉欢虽说算是女子当中比较高挑的,却也不过到他下巴那里,如今站在高墙之下,更显娇小。

    宋嘉欢正活动着手腕,见他并未离去,挑眉问道:“谢大人是想看本郡主翻墙?”

    “自是要看郡主安全回府才能安心。”

    她打小就爱翻墙爬树,熟练至极,能不安全吗?

    遂而也懒得扭捏什么,提气助力小跑一段,踏着墙上微微凸起的一角,一个利落的翻身,便稳稳落在了墙上。

    她连忙得意地朝谢筠挥了挥手,跳了下去。

    少女身姿翻转间,宛若起舞的凤尾蝶,飞动的赤色裙摆划破仲夏沉闷的空气,在谢筠心中短暂的盛开出绚烂的烟花。

    哪怕他后来如何闭眼入睡,都抹不掉那一瞬间烙在他眼底的光彩。

    宋嘉欢不知道这些,她正盘算着如何跟外祖母说自己后日要回亲王府的事,她绝对不会再被动地躲在英国公府庇护下了。

    然而就在她穿过月门转弯时,额头猛地撞到了一处坚硬的地方,她“嘶”了一声,不禁有些气闷地跺了跺脚。

    这段时间总是受伤,不是胳膊就是脚,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人在背后诅咒她。

    “郡主?”

    低沉的声音传入耳中,宋嘉欢捂着额头看了过去。

    莹白月色下,霍道玄的轮廓越显深邃冷峻,负手看着她时,身后的暗色好似与他融为了一体。

    偷溜出府被人逮住,听起来委实没出息了些,她只能皮笑肉不笑“呵呵”两声,朝他回了句,“好巧,你也赏月?”

    “你听到了吗?”

    “什么?”

    “那边好像有动静。”

    ……

    不远处传来巡逻的下人交谈的声音,宋嘉欢也顾不得问他怎么在这了,慌忙竖起手指放在嘴前,让他不要暴露自己。

    霍道玄漆黑的眼瞳扫了一眼她微肿的红唇,眼底却是荡起点点冷意,眼看下人就要走近,他才缓缓开口道:“是我。”

    “原来是霍公子,时辰已晚,公子早点歇息。”

    脚步声渐远,宋嘉欢浅浅吐了口气,见霍道玄默然不语,只垂首定定看着自己。

    目光犹如深不可见的幽谭,让她整个人都被笼罩在那股阴冷霸道的气息中。

    她没得莫名有些心虚,昂首对视着他,先发制人道:“那个...月亮也没什么好看的,我就先回去了。”

    不等她转身,霍道玄却是猛地握住了她的手腕,将她吓得往后退了一步。

    后背刚好贴在了墙上,他随即用另一只手撑住墙面,将她整个人围在墙壁和他之间。

    看着离自己越来越近的脸,冷冽的气息萦绕在她鼻尖,宋嘉欢从未见过他这般霸道阴沉,好似要将她整个人都吞入腹中一般。

    一时有些心慌,她只能结结巴巴道:“你你你...你疯了?!”

    霍道玄垂眸看着她红肿的唇瓣,上面还残留着点点咬痕,嫉妒的丝将他的心紧紧缠绕住,让他几乎不能呼吸。

    唯有对上那双清亮的眼睛,他才回过神来,自嘲地笑了笑道:“我是疯了。”

    “所以才会看到你翻墙回来时,看到你为了别人违心撒谎时...”

    他顿了顿,视线扫过她的唇瓣,“看到你对别人展笑时,嫉妒得恨不得将郡主锁在屋子中,锁在我的身边。”

    一字一顿的话不带半分开玩笑的语气,惊得宋嘉欢微张着嘴,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他喝醉了?

    我听错了?

    该不会是中毒了?

    或者是在漠北被人欺负太狠,脾气越发阴晴不定了?

    等等...该不会是偷看了她的话本,学了几句词故意逗她吧?

    她的脑子从未像现在这样转得飞快,结巴了半天,才气急回道:“这个玩笑才不好笑!”

    霍道玄冷笑一声,紧紧盯着她沉声道:“郡主觉得我在开玩笑,是因为有了喜欢的人吗?”

    喜欢的人?

    什么跟什么啊?怎么跟不上他的脑回路了。

    宋嘉欢蹙眉看着他,只觉得莫名其妙极了,气冲冲回道:“我何时有喜欢的人了?你若再这样胡言乱语,我便将你踹进清液池里!”

    “没有?”

    霍道玄喃喃自语,见她目色清澈没有丝毫躲闪,下意识问道:“郡主不是偷溜出府会见心仪之人?”

    “自然不是!我只是去见了位以前侍奉母妃的故人,不想外祖母担心才偷偷溜出去的!”

    说完,宋嘉欢顿了顿,理直气壮地又道:“再说了,本郡主若有心仪之人怎会做这种偷偷摸摸私会的事,定是要坦坦荡荡昭告所有人的!”

    霍道玄轻轻松开了手,敛眼低声笑得温柔,他现在还没有办法坦荡地站在她面前。

    眼前之人的一颦一笑,挡在他面前维护他的样子,趁他不备往他嘴里塞糕点的样子,用银鞭拴着两人手腕的样子……

    种种过往音容伴随着他在漠北难熬的日日夜夜。

    眼看娇嫩花苞已经盛放成人人可以觊觎的美艳花朵,他却还没处理完身后肮脏的淤泥,只觉得分外等不及。

    不过,没有心仪之人就好,若有,那便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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