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夏末窗外的蝉鸣声寡淡，夹杂在簌簌风声中越显四下清幽。
多年不灭的长信灯升起的袅袅香烟将满园花草都晕染得透彻，素衣女僧知晓主子不喜欢这味道，将窗关的严实。
此时室内安静得好似能听见烛灯里火花炸开的细微声，她不敢抬眼看，只低着头转身而出，顺手将门关闭，和黑衣男子一同守候在外。
“你到底还是来了。”
德妃轻叹了口气，看着下首端坐着的人，那熟悉的眉眼和五官这么多年来已经不知在她心中刻画了多少遍。
如今亲眼看见，她只觉得心头又酸又涨，素日温柔的眉眼间也似喜似悲。
“儿臣不孝，多年未曾侍奉母妃身侧，只能等到封王开府之后，才能私下寻得时机与您相见。”
德妃听出他语气中的孺慕和思念，眼眶微酸，只见男子身着夜行服，暗黑云纹将他儒雅温良的五官衬托得与她有六分相似。
“母妃从未怨过你。”
她细细打量着他的眉眼，柔声道：“我日日夜夜在这寺中烧香祈福，惟愿你和元吉，还有陛下能够安康。如此，我已满足。”
楚王宋嘉晟闻言心中泛起几分悲凉，皇家无情。
那些人争权夺势，致使他们母子相隔数年未见，母妃贵为妃嫔之首只能居于青城寺无法外出，何其讽刺。
他咽下嗓间的酸涩，掀开袍子跪下，恭敬地朝德妃三叩首，抬眼时眼中似有水痕。
他低声道：“明日便是儿臣大婚，无法携妻明目张胆跪拜与您，只能今夜向您行高堂跪拜之礼。”
德妃缓缓从梨花木椅上起身，上前弯腰扶起他，看着眼前比自己高了一头的男子，不见当年稚子青涩，心下甚慰。
“你有心了，我本就不在意这些。”
视线掠过他的腰身时，见到那绣艺略显生疏的荷包，忽地轻笑了一声，接着道：“且那袁氏女的大礼，我可消受不起。”
楚王心中苦涩，心知母妃对他答应娶袁语慈一事颇为不满，可是他除了是皇子之外，也是臣。
朝政如浑水，没有人能置身事外。
看出他面色不佳，德妃没有多说，只轻轻抚了抚他的眉梢。
轻声道：“慈宁宫那位手伸得太长了，之前我本属意萧家那位姑娘，有心想撮合你们，可到处都是她的眼线，连我送往宫里的佛经都被全部扣下。”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用力闭上了眼。
过往种种事迹恍如秋风掠过脑海，惊起一片涟漪，无力感和悲痛交杂在一起，让她不由得咳嗽了几声。
她朝一脸担忧的宋嘉晟摆了摆手，又道：“当年陛下打压袁氏过狠，她为了掌权逼迫我出宫修行，将你养在膝下，不让你我相见。”
“而今她又为了袁氏一族，将他们和你，还有衮州的兵权、江南范家绑在一条船上，当真是好算计。”
“外祖家？”楚王喃喃几声，有些不明所以。
德妃不知怎的有些疲乏，知晓太后有意将他培养的温良好控制，很多事情他看不透后，心里也就了然了。
她转身坐下，端起茶盏轻吖了口茶，缓缓开口说道：“当年我不过是江南富商之女，如何有资格入宫为妃。”
“不过是宫里那两位主子为了填补征战消耗殆尽的国库，才有意以皇商名分和嫔位为饵下的一步棋而已。”
“你外祖范氏一族虽无什么在朝为官之人，却有祖辈积攒下的深厚资产，说是江南最富庶的家族也不为过。”
“如今袁氏的人任职在工部，庙坛的修建还有皇城各处以及府城的工程都在他们手下进行，金钱流通数额庞大。”
茶盏搁置在桌上的声音清脆，夹在在她沉稳的声音中却莫名有些突兀。
“袁氏这一代早就不行了，你说，如有一日这财款有漏洞或流通过程中出现问题，他们会怎么办？”
楚王一惊，瞪大了眼睛，冷汗自额头细细流出，有些不敢置信地回道：“官吏有小贪小污我知道，可是修建庙坛和民生工程的流通钱财庞大，他们...应该不敢吧....”
德妃嗤笑一声，人心叵测，哪怕世人看不上商人的地位，也无法否认没了铜臭之物他们绝对活不下去。
这世道要干大事，便离不开钱。
她惆怅地看向他，轻声道：“世事难料，明日之后你便和袁氏是一体的了，他们现今指望着你能夺位好让袁氏扬眉吐气，自是不会害你。”
“但是！”
她眼波流转，陡然加重了语气，语调肯定中还带着几分冰冷，“一旦你真的成事，就不一定了。”
“慈宁宫对权势看得重，对他们来说，到时候少不知事的幼儿可比你好控制多了。”
宋嘉晟面色惨白，讪讪嗫喏了几句都不曾说出一句话，内心早已掀起惊天波澜，他怎么也没想到太后会有这么长远的计谋。
即使他不喜欢太后的掌控和专横，可到底是养育过他的人，他以为她对自己也有几分舐犊之情的，所以愿意以袁氏之力助他立于众皇子之中。
原来，皇家无情，什么也比不过一个“权”字。
室内一下子静了下来，德妃将他变换的神色看在眼里，却并未开口安慰，这条路是他选的，好与坏他都要知晓才行。
半响，德妃忽地开口问向他：“你想争吗？”
宋嘉晟下意识摇了摇头，可是脑海中不自觉浮现出那日宋嘉懿身着紫色朝服，下朝后被人恭维的情景，他又迟疑地顿住了。
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只道：“儿臣从来不愿争那位置，只想纵情山水，赏玩书画，可如今被一步步推到此地步，儿臣怕是退不了了。”
德妃闻言丝毫不意外，没有多说什么，将身侧备好的漆木檀盒推向他。
“明日你大婚，我也没什么好给你的，这是范氏江南二十一县的店铺房契，还有一些银票，之前都是你外祖亲自打理，如今就都交给你了。”
宋嘉晟看着那宽大的盒子，可想而知里面的分量有多重。
他亦没有忽略母妃的言外之意，抬眼问道：“我本就寸步难行，为何不交由外祖继续打理？”
“我已让你外祖舅舅寻得时机隐退回老家，这些财产他们自是不好再贸然料理。”
见宋嘉晟一脸震惊，德妃继续轻描淡写道：“这些东西本就该是我给你的，但是你要记住，绝不可让袁氏的人知道你还有这些筹码。”
“若他们日后逼迫你填补漏洞，你只需一点点地取出十分之一便是。”
“左右届时你外祖已退隐，他们不会知道你到底还有多少钱财。”
宋嘉晟抚上刻着貔貅的精致盒子，心底不免有了些许底气，嘴上却道：“可是这么多田产，我恐难分身打理。”
“无事，我本也不是让你来做生意，该卖的卖了便是，用钱财拉拢人心，安抚门客才是正道。”
“蜀王有兵权在握的妻族和受宠的薛贵妃支持，三皇子又为人精明，你千万要提防好他，四皇子有世家之首的谢氏傍身。”
“而你如今有了这些，便也有了不为人鱼肉的资本。”
德妃虽处在有官兵看守的青城寺中，但有钱能使鬼推磨，这么多年，她也有了自己的眼线，对现在的朝堂之事也算略知一二。
她定定地看着宋嘉晟，眼里的认真不言而喻，暗含着几分为人母的敏锐。
“我不是让你去争，只是教你如何在浑水中保全自身。”
“你要记住，衮州那边肯定会因为元吉皇长孙的位置而和袁氏有间隙，你现在万万不可让袁氏女怀上子嗣，平衡好袁氏和衮州的势力。”
“若有朝一日有动乱发生，衮州许是你最有力的后背。”
呕心为子算计的心意全部隐含在这只言片语中，宋嘉晟的视线扫过她浮起细纹的眼角，心下酸涩。
他为人子二十余年，不曾尽过孝心，如今却还需要被拘束的母妃为他忧心，当真不孝。
怪不得权力迷人眼，有了权力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
他暗下决心，郑重朝德妃道：“儿臣晓得，若真有那一日，我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迎您风光回宫。”
闻言德妃却是摇了摇头，她心知自己的儿子争不过那些活在阴谋诡计里的人，可也不愿打击他太多，只道：“我在这里多年，早就习惯了，那肮脏的皇城我不愿再踏进一步。”
“扣扣。”
轻微的敲窗声传来，她知晓已经到了时辰，便没有多说。
起身为宋嘉晟系好披风，轻声问道：“你父皇身体如何？你可按时用我教你的推拿之术为他缓解？”
宋嘉晟点了点头，“许是早年征战太多，陈年的伤病时而复发，看着没以前精神了。”
他顿了顿，望向母妃柔和淡然的眉眼，不知怎的就问出声：“他将您关在这里许久，您不恨他吗？”
德妃微微含笑，柔声道：“仇恨很廉价，我已不在意这些。且我该恨的也是主谋之人，你父皇他…有太多身不由己了。”
她怎会恨呢？
正是离开了那吃人的皇宫，她才能有这一方喘息之地。
陛下沉稳聪颖，当年心中只有萧舒晴，哪怕被算计和谢氏嫡女成亲，也不曾纳妾，或者让谢氏女有孕。
他隐忍多年，登上皇位后，为了打压谢氏如日中天的权势，他让当时还是嫔的自己率先怀上长子。
既给了自己立足之本，也让谢皇后为此愤恨多年。
后来她被谢皇后和太后设计犯了大错，谢皇后不仅要夺了宋嘉晟，还要将她贬为庶人归于冷宫。
是陛下周旋，将她送到青城寺，远离那里。
可这能说陛下对她有情意吗？
在她看来，人人都是棋子，陛下对她也只有一两分的怜惜罢了，皆因她的眉眼与萧舒晴有几分相似。
可她不在意，人生十有八九不如意，能得陛下的恩情，她已知足，只想日夜为他祈福。
窗外夜色暗沉，已然到了要离别的时刻。
德妃长叹一声，将宋嘉晟的样子仔细刻画在心中，眉眼染上了一丝哀愁，她低声问道：“晟儿，答应母妃一件事可好？”
“您说什么，儿臣都会答应。”
“答应我，不管何时都不可对你父皇行不忠不孝之事。”
宋嘉晟唇角噙着一抹苦笑，认真地看向她，想从那双不再清明的眼里看出来什么。
可惜，他看不透。
片刻他点了点头，“儿臣答允，不会做那等事。”
德妃静静地坐在椅子上许久，直到耳边听不见一丝声响才恍然起身，慢悠悠走到侧室的佛堂，敲了几下木鱼，双手合十跪坐在蒲团上，闭眼长思。
余生愿伴长灯古佛左右，惟愿所念之人安康顺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