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漆红城墙被阳光照得有些发烫,朱雀门前的守卫正有些犯困,抬眼却见一团似火身影驾马袭来,待到靠近,这才发现是昭阳郡主。

    只是她这次看着与往日的高贵华丽不同,发间未着琳琅珠饰,眉宇冷得像古井深冰。

    宋嘉欢虽然记不清皇宫地图,却清楚地记得如何去承乾殿。

    脸颊上的刺痛和心中的烦躁混织在一起,她快步走在错落有致的白玉石路上。

    从御花园的亭子穿过,前面栽满了凤凰花树的路便是通往承乾殿的近路,然而宋嘉欢的脚步却在踏上的那一刻,猛地顿住了。

    只见前方依靠在树上的玄色身影,凤凰花树繁茂的枝叶在那人俊美深邃的侧脸上打下层层阴影,长睫微垂,眉宇间阴郁又深不可测。

    他正低头静静擦拭着刀尖上的血,靴子旁边的土地被不断滴落的献血染透。

    整个人像尊修罗像般,阴冷地看着面前一宫人颤抖着向他伏地求饶。

    抬首间,只见她憋不住地往外吐血,浑身布满了刀痕,“...佥事大人...霍将军...奴婢知错了...丽华宫不会再犯....”

    她哭得断断续续,听得宋嘉欢也是心惊胆战,她从未见过霍道玄这般无情嗜血的样子。

    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只觉得一刻也停留不下去。

    内心更不想霍道玄见到自己的样子,是以思绪流转之时,她已经提起了裙边,蹑手蹑脚地转身离开,祈祷他没看见自己。

    却不知就在她转身的时候,那道深邃阴沉眼神亦看了过来。

    因着霍道玄堵在那条路,她只好换了条正常的路走,虽是远了点,人多了点,但也比她这幅样子面对他要好。

    然而就在她拐过一道宫门时,却一不留神与人撞了个满怀。

    脸颊处的疼痛让她不禁“嘶”了一声,倒吸了口凉气,抬眼便想呵斥来人,却在对上那双漆黑深眸时噤了声。

    她真的服了,这人怎么会分身似的,哪里都能碰着。

    霍道玄眯眸紧盯着她,剑眉微皱,低声道:“郡主今日不是应该在楚王府么?”

    “我...楚王府不好玩...我想进宫凑热闹。”

    被人跟看猎物似的盯着,换谁都会不自然,且宋嘉欢本就心虚,是以语气都不像以前那般理直气壮。

    这一巧妙的变化被霍道玄一眼看穿,扫了眼她如瀑的青丝,他轻呵一声,薄凉的眸底闪过一抹愠怒。

    “郡主说谎。”

    她那般高傲爱美之人,又厌恶深宫斗争,今日却未着珠饰径直往宫里奔去,真当他是傻子吗?

    “爱信不信。”

    宋嘉欢干巴巴地回了这么一句,霍道玄这种掌控欲极强又有逼迫感的语气,不由得让她想到了方才小路所见的场景。

    她一时有些难以接受,遂而敛眼想越过他离开。

    谁知还未走两步,手腕被一股大力紧紧握住,耳边响起低沉冷冽的嗓音。

    “去哪儿?”

    宋嘉欢回头生气地看着他,却不知在那一瞬,风扬起雪白的面纱,露出了她红肿的脸颊。

    霍道玄见此,顿时只觉得一股暴虐之气涌上心头。

    他不顾她的不满,将她一步步拽到墙角,巨大的梧桐树刚好将两人的身影挡得严实。

    宋嘉欢蹙眉呵斥他道:“你快放开,弄疼我了!”

    霍道玄放轻了力度,一手扯开了她的面纱,宋嘉欢下意识想挡住自己的脸,却被制止。

    见少女白嫩的右脸颊上红肿泛紫,素日娇俏倨傲的桃花眼里掠过一抹慌张。

    哪还有之前那般张扬肆意的样子,在霍道玄眼中分明就像一只受伤的兔子。

    “谁弄的?”

    宋嘉欢一颤,听出了他语气里嗜血的寒意,可是他知道了又能如何。

    默然片刻,她轻声道:“不重要,我刚好可以借此告状,请陛下准我件事。”

    闻言,霍道玄简直要被她气笑了。

    往日只有她昭阳郡主欺负别人的份,如今被人欺负成这样,她不想着报仇,倒还开始思索如何利用此事满足自己的愿望。

    她何曾受过这等委屈,又可曾知道她越是这样不在意,他越是心疼得不能呼吸。

    霍道玄深吸了口气,勉强才忍住吓到她的语气,从牙缝中沉沉挤出几个字。

    “你不说我也自会有办法知道。”

    顿了顿,他斜斜看了眼天色,“今日楚王大婚,各宫之主都在慈宁宫用膳,陛下也在。”

    宋嘉欢眼睛转了转,抬眸认真看向他,“霍手下,你之前答应我,若有一日我需要你帮忙,你绝不推脱,可还算话?”

    “算话。”

    “好,那待会麻烦你想办法请陛下回承乾殿,但不要让其他人知道是我在等他。”

    虽然是告状,宋嘉欢也不想那些看不惯她的人看她的笑话,没准还多了几份阻力。

    大喜的日子,她懒得再找不愉快。

    霍道玄点了点头,凝眸看着她,语气十分认真道:“这很简单,所以...这次不算。”

    宋嘉欢扶额:......

    多年未见,霍手下的脾性好似越发摸不透了。

    承乾殿内,龙涎香浓重且闷,御前侍奉的人都知道昭阳郡主得圣上宠爱,奉茶的时候毕恭毕敬,还呈上了新进贡的青葡萄。

    碧绿如珠的青葡萄是南边的品种,甜而不腻,宋嘉欢却只看了一眼,没有一点食欲。

    心情也好像随着龙涎香雾气一起,变得越发沉闷。

    待到耳畔传来宫人通报声时,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看着那方鎏金麒麟香炉走神许久。

    稍作思索,在心中还未数到三时,她用手猛地拧了拧大腿内侧的嫩肉,疼得她眼冒泪花,差点没叫出声。

    她吸了吸鼻子,跪在一旁,将脸上的面纱仔细遮好,等着陛下进来。

    宋成帝迈步而入时,一眼便看到了她倔强的背影。

    心中暗暗发奇,这丫头哪次来不是大咧咧地坐在那里吃东西,怎么这次学乖了。

    待到他走到上首坐下,看见她面覆白纱时,只觉得更为惊讶。

    他清了清声道:“可是今日楚王府不够热闹,你这丫头居然往朕这里跑?”

    说完,见宋嘉欢微微抬首,露出泛红的眼睛,眼尾下垂,鸦羽般的睫毛上挂着滴泪珠,怎么看怎么可怜,他心一紧。

    “这...你这是怎么了?”

    宋嘉欢在心里拿捏好度,刚想回答,余光瞥见一人负刀站在她左前侧,幽深的视线意味不明地在她身上来回打量。

    她咬了咬唇,好这个霍道玄,原来他说的有办法就是这样堂而皇之地听。

    也不知道怎么说服陛下留他在此的,真是拿他没办法。

    罢了,左右她也不在乎了。

    遂而她颤声却坚定道:“请陛下准臣女开府独居,哪怕只有四方院子大,臣女也不在乎,胤亲王府臣女已经待不下去了。”

    宋成帝微微蹙眉道:“为何?”

    按照以往规矩,宗室女唯有有功之人或者嫁人方可另开府邸,他宠爱宋嘉欢,自是不想她那不好的名声上又被参一本。

    而宋嘉欢早就想从胤亲王府逃出来,却也不愿久居英国公府。

    她不想外祖母一把年纪还为她操心,只想有个可以躲避的角落,让自己不用这么疲倦。

    “陛下明鉴,臣女虽为胤亲王亲女,却不曾得到他半点父亲的爱护之心。”

    “在他眼里,臣女除了虚无的身份外,一无是处,他亦从未相信、呵护、关爱过臣女。”

    “臣女从来与他们不是一家人,与其这样受尽委屈,不如早日搬出,眼不见为净。”

    一口一个“他”、“胤亲王”,语气陌生得像是在说一个外人。

    宋成帝伏案看向她,心知宋嘉欢虽然骄纵,却倔强好面子得很,在他面前还从未说过自己委屈,更鲜少问他求要什么,今日还是第一次。

    “你父王又骂你了?”

    宋嘉欢不语,缓缓摘下面纱,脊背直挺地看着他。

    宋成帝猛地起身,闭眼缓和掉眼前突然窜出的黑暗,上前扶起她。

    “他打你了?!他怎么下这么重的手!”

    宋嘉欢点了点头,不紧不慢地将上午所发生的事一字不漏地说了出来。

    听得宋成帝紧皱眉头,也听得一旁的霍道玄眉眼戾气横生,不自觉握紧了拳,青筋暴起。

    “岂有此理!”

    宋成帝听完后猛地拍了下桌子,连带着挂着的毛笔也颤了颤,他沉声道:“那书生现在何处?”

    “在刑部审讯。”

    宋成帝扫了眼一旁神色冷淡如常的霍道玄,声音威严,“玄衣卫指挥佥事霍道玄听令。”

    “朕令你负责此案,势必追查出幕后之人。”

    霍道玄上前握拳半跪着,隐忍着心头的怒意和暴躁,薄唇轻启,“臣遵旨。”

    看着霍道玄背影消失在殿门外,宋成帝叹了口气。

    “这些年朕知他偏心,所以待你多了几分疼爱,却不知他竟偏心至此,让你受此等委屈,也不知道你到底是怎么过来的。”

    宋嘉欢勾了勾唇,她从来不说,他们也看不出来,所以他们也从来不会知道。

    思绪流转不过片刻,她又起身跪下,朗声道:“过往种种已成云烟,臣女不愿再回想,只愿今日陛下能满足臣女唯一的愿望。”

    “不求富丽堂皇,但求一方安身之地。”

    字字句句,情深意切。

    英国公府终究是外祖家,胤亲王府容不下她,便连皇宫众人待她也从未好过,宋成帝听得心口直发酸。

    日光斜斜照到殿内,升腾的龙涎香烟将殿内弥漫的雾蒙蒙的。

    他恍惚间好像看见了过去,娇柔清丽的少女在梨花树下嬉笑着,一边用团扇接住掉落的花瓣。

    一眨眼,再见她时已为人妇。

    她牵着一个小姑娘静静地站在梨花树下向他行礼,克制谨慎,眉眼间却绕着化不开的愁思。

    他不由得想到当年她是否也是这个愿望,只要一方安身天地,不求富贵荣耀。

    她在面对抉择和欺骗时,可曾挣扎后悔过,可曾...对他失望过。

    宋成帝静默良久,直到王德再次沏茶时才回过神。

    看着下方与她有六分相似的少女,眉眼间不见素日的骄纵明媚,唯有疲倦厌烦。

    罢了,一切的因也与他有关,弥补几分又能如何呢。

    “现在已无闲置的宅子,你怕是要等工部重新划地新建。”

    宋嘉欢闻言一喜,叩首道谢,继而认真地看向他。

    “本就太麻烦陛下,臣女怎好多提要求让您费心。”

    她也没打算现在就搬走,胤亲王府放的长线还没收回来呢。

    语罢,她又有些不好意思地揪住了裙衫,小心翼翼道:“此事可否请陛下待到府邸设计好再昭告出去,臣女怕......”

    话没说完,宋成帝已经懂了她的意思,府邸大概明年春上才能建好,这丫头是怕有人从中作梗,想得倒算周全。

    他欣慰地点了点头,越来越懂事了,也好,总有护不住她的时候,且她年龄已到,也该说亲了。

    ......

    夜深,弯月高高挂于穹空之上,承乾殿的灯火依旧未灭,里面时不时飘荡着咳嗽声。

    宋成帝批完折子劳累地依靠在椅背上,由着王德为他按肩,王德边按边心疼地暗叹了口气,却不敢多说。

    陛下好强,这些年却反反复复被陈年的伤病折磨。

    眼看身体越发不好,却依旧不放手让几位皇子参与太多政事,以至于夜夜挑灯看折子到半宿。

    帝王难做,人心难懂,唯有权衡之术才是上策。

    “楚王婚事是谁操办的?”

    突然的发问让王德动作也放轻了许多,思索一番,他轻声道:“皇后娘娘前些日子身体不适,故而此事交由薛贵妃操办。”

    “楚王殿下又是在太后娘娘身边长大的,太后娘娘也多有关照。”

    宋成帝冷哼一声,既然他能知道前朝后宫所有的事,心底自然也能猜测出众人的心思。

    皇后自知当年太过逼人,不愿管这些烂摊子;薛贵妃想借机立威,太后那边舍不得出太多东西,自是要借着她的势力将此事办得妥当。

    人人都是为了自己罢了。

    宋成帝沉默地看着灯罩里跳动的火焰,琥珀色的眼珠中布满了帝王的阴沉与威严。

    想到宋嘉欢所言的南疆摄魂水,心底泛起一阵怒气。

    朝廷明文禁止的东西居然神不知鬼不觉流通到盛京,若非此次偶然发现,他一国之君岂不是一直被蒙在鼓里,也不知还有多少人因此遭罪。

    他还没有退位,那些人便迫不及待地想把手伸到朝野之中,无视他的命令。

    阳奉阴违,当真是好得很!

    片刻后他缓缓道:“明日令玄衣卫指挥使亥时来见朕。”

    王德心一颤,陛下已经许久未在夜里召见过指挥使大人,一旦召见,必是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殿外寒星点点,不知这次轮到谁了。

新书推荐: 爱上美艳牛魔王 湖底来电 雁过风有声 梨涡陷阱 芙洛故事集 【ENHYPEN】选秀归来多了七个好大儿 保护我方病娇反派[穿书] 解衣侍妻(女尊) 致灿星[破镜重圆] 倒追权宦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