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右相府书房内,谢贻贤倚着梨花木椅,轻抿了口茶,看着下方之人烛光下冷淡的侧影,心思微动。

    “今日楚王大婚,一切可顺利?”

    “皇子大婚,自是不容出错。”

    嗓音清冷听不出一丝情绪,谢贻贤早就习惯了他这样。

    这么多年了,他们总是亲近不起来,非父子,而是臣与臣。

    他搁下茶盏,眯眼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不疾不徐道:“听闻昭阳郡主连午膳都没用就走了,这么多年得圣上宠爱,她的脾气还是未减半分。”

    谢筠侧首,清隽的脸庞在灯火下越显疏离凉薄,唯有眉眼间堆满了漠然,眼神平静地落在他身上。

    “您想试探什么?”

    谢贻贤闻言笑出了声,食指轻轻敲打着桌面,“试探?我又何须试探?”

    “你再怎么与我不亲近,也是我的儿子,你的心思我也能猜出一二。”

    听到他这般自信的语气,谢筠不经意蹙了蹙眉,拢在袖中的手缓缓握住,漂亮的茶褐色眼眸里含着几分讥讽。

    总是这般自以为是,以为能将所有人都牢牢掌控在手心的样子,他每次见到都倍感厌烦。

    只听谢贻贤又似了然般清声道:“无妨,你素日不喜与人纠缠过多,待谁都是疏离有度。”

    “昭阳郡主脾性虽差,却是美艳过人,你此番为她解围也不算唐突。”

    闻言,谢筠薄淡的唇掀起一抹冷笑,后背缓缓靠着椅子,端起茶盏垂眸轻轻吹了吹。

    淡淡道:“您是何时将手伸到楚王府的?”

    谢贻贤听出他的意有所指,毫不在意地摆了摆手。

    “工部虽非我管,但楚王府修缮一事十分重要,事关人员和财政使用,我身为右相,亲自过问一番有何不可?”

    “是么?”

    谢筠轻声应了一句,温润的眉眼隐在水雾之后浮起几分锋锐,他抬眸看向他。

    “想必您也知道了南疆摄魂水一事,所以下午您才会着急找来西市指挥使,对么?”

    谢贻贤一惊,浓眉皱起,深邃的眼底划过一抹怒气,“你居然在我身边安插眼线!”

    谢筠敛眼抿了抿茶,好像料到了他的反应,神情淡漠如常。

    “跟您学的罢了,我只是提醒您,玄衣卫无处不在,钉子好埋,但别太浅了。”

    谢贻贤沉沉看了他一眼,没有否认他的话,心底却闪过后怕。

    陛下登基之初,受到内乱影响的百姓民生艰难,世家们却丝毫不受影响。

    他们不仅大肆搜刮因战乱流出的钱财,更是敢插手朝政大事。

    宋成帝怎么可能忍下这口气,便借着王谢的手设立玄衣卫,眼线布满天下,深挖世家大臣的错处,使他们的势力分崩离析。

    那些往日里在茶室、花楼间潇洒快意的世家子弟要么被连坐流放,要么抄家斩首,场面极其瘆人。

    这也是他从未与司马左相争得你死我活的原因,有他在,陛下为了权衡便不会对谢氏下重手。

    思及至此,他“咳咳”两声,喝了口浓茶,继而转移话题道:“你年纪不小了,婚事可有想法?”

    谢筠双手微拢,轻轻挑了挑眉,“您想说什么?”

    看着和他母亲一样淡漠的眉眼,便连疏离有度的语气都极为相似,谢贻贤虽不喜他这样,心底却也对他对世故的通透十分满意。

    “我儿名满大宋,寻常女子如何配得上,尽可往那高门贵族上看,便是皇室女子,谢氏一样娶得起。”

    此时窗外寂静无声,月挂高枝,疏影浅浅,隐约能看到屋顶上匍匐的黑影。

    谢贻贤鲜少会说出这等狂妄的话,除非是在他把控一切时才会这般。

    谢筠听出了他话中的试探,扫了眼窗前大开的鸟笼,冷然嗤笑一声。

    清淡的嗓音中夹杂着不易察觉的戾气,“您既然能猜测出我的心思,那便也该知道,我的事情不该算计的别算计。”

    谢贻贤置若罔闻,反而颇有兴趣地打量着他的神情,“这是谢府,我算计你什么?我只是作为一个父亲操心儿子的婚事,有何不可?”

    “父亲?”

    谢筠勾了勾唇,像是听到了极大的笑话似的,眸底闪过一道凌厉的光。

    “一个能将身边人甚至于是自己都算计透彻的人,还能称作是父亲?”

    “住口!”

    谢贻贤像是被拆穿了什么,恼羞成怒地看着他。

    “谢氏门生族人遍布朝野,你姑母又是一国之母,位高权重,若不算计,谢氏便会如袁氏和李氏一样销声匿迹,百年之后你我如何面对先人?!”

    谢筠没有回他,只是淡淡地看着不远处跳动的烛火,橙黄的光晕一如他那年在南疆山下的茅草屋中所见。

    哪怕四周刺骨寒冷,它却摇摆着从未熄灭。

    当年姑母成为皇后后,谢氏宛若独立的锋芒,格外刺眼。

    他的父亲便为保官职和姑母勾结设计祖父,使他被迫留在盛京周旋。

    那时母亲刚去世不久,他便被送回陈郡。

    而他的父亲,则在他启程的那时起,便设计好了一个个圈套,名为借此考验他是否能继任下任族长。

    可那时他身边只有墨云和墨竹,一路上为了躲避生父的陷阱和谢氏仇家的追杀,他们绕道而行,整整走了半年才到陈郡。

    路上哪怕是遇到一个手无寸铁的妇孺,也曾差点要了他的命,所以他就算是闭眼也会在袖口中紧握着匕首,不敢熟睡。

    后来快到陈郡时,他自以为已经摆脱了父亲的控制,但当他看到那群陈郡名士像是算好了时间似的,齐齐在陈郡的茶室内等着他时。

    他便知道,他躲不过。

    他仍然记得出发前,父亲高高在上的样子令人生厌。

    他只扔给了他一把匕首,轻描淡写地告诉他:“世间人心难测,高堂之下欲望太多,身为谢氏嫡子,你不能看不透。”

    为什么要看的透彻?

    他厌恶过这种被人掌控的人生,所以一直在等着反抗他的机会。

    在被逼去漠北收集情报的路上,他设计换了方向,转而去了南疆。

    南疆虽是长信侯的地盘,且地势险峻,但他终于不用再感受那种如芒在背的凝视。

    哪怕要数次死里逃生才重返盛京,他也无所谓了。

    屋内安静地只能听见灯烛燃烧的声音,谢贻贤看着谢筠淡然从容的样子,在心底长叹了口气。

    他像他,却又不像他。

    “罢了,你心思难猜我也不勉强你什么。但你要知道,世家婚姻本就是场交易,如何将利益最大化才是上策。”

    语音刚落,谢筠起身疏离冷淡地扫了他一眼,走到门前推开门。

    夜风瞬间灌入,吹得案桌上的纸张乱动。

    只见他离去的月白身影,宛如苍穹之上的弯月折射出的一道银色光华,却又能与沉沉夜色融为一体,孤傲清冷。

    临走前他并未回头,只冷然留下一句听不出情绪的话,“别让我发现您在监视她。”

    虽然他没说名字,谢贻贤却莫名知道他指的是谁,他若有所思地坐在太师椅上看着冷清的院子。

    方才他的确是在试探他,因为清楚地了解谢筠虽然表面上看似对谁都温润有礼,实际骨子里与他母亲一样薄情寡淡。

    所以今日探子所言楚王府发生的事情,他根本不信谢筠会为了那个金玉在外,败絮其中的昭阳郡主站出来。

    但在方才两人那种箭弩拔张的气氛中,他又能敏锐地捕捉到谢筠隐忍在平静表面下的戾气。

    分明与他素日猜不透的样子大有出入,他不得不有些怀疑。

    昭阳郡主的姝色的确难得一见,身份也尊贵,但她到底是英国公府和胤亲王的血脉,一旦与她有过多纠葛,势必会引起圣上的猜忌。

    且谢氏乃是历经几朝的高门世家,清贵自傲。

    若娶一个名声极差又跋扈骄纵的郡主,难以向那些名士门客交代,他不信谢筠不知道这点。

    眼下储君之位未定,陛下又有意重用寒门,每走一步都是慎重万分,谢筠怎会做这种没理由的事情,谢贻贤百思不得其解。

    但无论如何,盛京风云已然骤起,他势必会搅浑这趟浑水,才能让四皇子登上那位子,保谢氏世代荣华。

    既然谢筠不愿他插手他的事,那他便离远点看着便是。

    以谢氏百年基业对他的教养和培育,他别无选择,只能为家族和皇后尽力。

    右相府的檀院大却空荡,此时侧室内,墨云正仔细整理着公子所需的药材。

    回首见他身披寒意走来,不由放轻了动作,公子每次见完谢右相都是这般。

    “公子,翡玉膏不如由属下和墨竹轮流研磨吧,您都熬了几夜了,好好休息才是。”

    谢筠摇了摇头,走到案桌前,扫了一眼药材,冷声道:“它的剂量难以把控,我自己来便是。”

    墨云颔首,离开时轻轻关上了门。

    院中抱剑坐在树上的墨竹见他出来,轻轻一跃落在他面前,低声道:“翡玉膏也不急用,公子今夜为何这般赶时间?”

    “急不急用公子说了算,你我皆为属下,问那么多干嘛?”

    墨竹敛眼思索片刻,随即又狐疑地看着他,声音阴冷夹杂着几分不满。

    “该不会今日楚王婚宴上,那昭阳郡主又出乱子了吧?”

    墨云:......你是有几分聪慧在身上的。

    想到今日发生的事,他对昭阳郡主的脾性又多了几分了解,心知墨竹对她跋扈无理的样子不满,便没有回应。

    回首看向窗前长身玉立的影子,他在心底叹了口气。

    也不怪墨竹一猜就对,这昭阳郡主就跟算准了似的,每次遇到公子都会受伤。

    然后将公子存的翡玉膏用的一干二净,偏生还是公子一厢情愿赠予她的。

    以前他也与其他人一样认为昭阳郡主霸道骄纵,但几次接触下来,发现她并非传言那般无脑嚣张。

    反而心思剔透又率真善良,看似跋扈,实际很善于为他人着想,当然也只限于她在意的人。

    他好歹也服侍公子多年,公子素日与谁都保持着疏离有度的距离,也唯有遇到她时,才会有几分烟火气。

    他无法言明两人在一起时的那种氛围。

    只觉得昭阳郡主好像有种魔力,能将公子从高高在上的云端,一下子扯入荒野火焰旁取暖。

    啧啧,女子之心,当真难猜。

    见他默然不语,墨竹冷哼一声。

    “你不说我也知道,只是公子最近为了都察院从各地收回的案子熬了几宿,翡玉膏便是晚两天再做又何妨?”

    墨云皱了皱眉,嫌弃地看着他,没好气地回道:“公子比你我更能分得清轻重缓急,你既然不满怎么不进去说?”

    墨竹撇了撇嘴,转身跳到树上,闭眼枕着树干,嘴仍强硬着嘟囔道:“那不是今日我被派出去做事,没看见发生什么了么。”

    他虽然保护公子十几年,敬仰之余,却也不敢直视他的眼睛,总觉得自己在他面前无所遁形。

    既然公子待昭阳郡主如此不同,他的那点不满的心思哪敢被看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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