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家进京的时候，宋嘉欢正拉着萧玉在茶楼听书，听到楼下络绎不绝的讨论声，她颇有兴致地趴在窗边往下看去。
没进京之前她便听说霍家家主居然留守平城，霍家随从的队伍在路上遭到了刺杀，损失了点人马。
但霍家是谁，名满漠北的大将之族，想来也没吃什么亏。
日盛云清下，只见不远处缓缓走来一支队伍。
为首之人身骑高头大马，一席绣金墨色骑装，秋日阳光洒在俊朗的面容上，倍显少年意气风发。
他唇角含笑，眉眼间可见与霍道玄有五分相似。
在他身后还跟随着三辆马车以及二十人左右的队伍，看起来倒也不算过分张扬。
“嘁。”
宋嘉欢撇了撇嘴，不屑地扫了眼为首之人得意的神色。
同样是霍大将军之子，他倒是活得肆意骄傲，霍道玄却被逼成了个那样沉默寡言的小冰块。
正所谓有了后娘便有了后爹，她和霍道玄倒算是同病相怜。
萧玉弯了弯眼，若有所思地顺着她的目光看了过去，片刻才道：“霍家明日定会登门拜访，你今日可要与我一起回英国公府？祖母近日可时常念叨你呢。”
宋嘉欢下意识抚上自己的右脸，抬眼看向她，“还能看得出来吗？”
萧玉仔细端详片刻，摇了摇头，唇角含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谢大人的药膏当真管用，你这脸现在看着比之前更娇嫩了些。”
“如此便好。”
宋嘉欢粗心大意地揉了揉自己的脸，没听出她话里的调侃，得意地挑了挑眉。
“那我便去一趟，看看那个霍婉清还有没有当年那股狂妄的劲儿。”
下方行走的高大马车里，身着暗红骑装的少女约莫十四五岁的样子。
几撮乌发编成的辫子俏皮地垂在耳后，肌肤带着张扬野性的蜜色，面容丽若朝霞。
此时她正嘟着嘴，唇珠丰盈漂亮，清傲的眉眼间却浮着一丝不满。
“我在漠北马术也是数一数二的，母亲为何不让我与兄长一同骑马进京？”
“盛京民风不比漠北，你刚刚及笄，怎好抛头露面？”
说话的妇人身着一席宝蓝缂丝锦裙，相貌清丽秀雅，眉宇间呈现出养尊处优的富态，丝毫不像生育了两个孩子的样子。
霍婉清闻言不服地辩驳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真不自在，您干嘛非让我也一起回来。”
这之中自然是另有打算，到底是心思清澈的女孩，哪懂那些弯弯绕绕，霍夫人爱怜地摸了摸她的辫子。
轻声道：“漠北气候无常，再好也比不过繁华热闹的都城，你迟早要嫁人，总不可能一直都在那里的。”
霍婉清脸颊微红，娇嗔着埋在母亲的膝盖上，声音有些羞涩。
“可是听闻盛京书呆子可多，女儿才不喜欢那种柔柔弱弱的书生。”
“呵呵。”
霍夫人笑得温柔，杏眼闪过一抹高傲的精光，“怕什么，你是霍弦之女，便是嫁给皇子也是绰绰有余。”
她顿了顿，想到夫君在她离开之前所说的话，宫里已有成亲的皇子，婉清自然不可能做侧妃，那便只剩三皇子和四皇子可选。
三皇子母亲出身卑微，不受重视，四皇子却是中宫嫡出，且背靠大宋第一名家谢氏，自是最合适的人选。
但圣心难测，陛下定不会让文武重臣联姻，此事还得多做打算才是。
霍婉清忽地想到什么，猛地抬起头握住她的胳膊，害怕地问：“母亲，霍道玄不会也在将军府等我们吧？”
霍夫人面色一僵，这么多年，她听到这个名字都会下意识地发憷不自在，想尽办法让他消失在眼前都不行。
只好叹了口气，点了点头，“霍府是他看着修缮的，他毕竟是霍家嫡长子，自是要和我们一起住的。”
“我不要！”
霍婉清的声音不由得拔高，引得跟随的侍从小声地扣了扣窗，她却置若罔闻，眼底布满了恐惧，连带着声音都有些颤抖。
“母亲，我讨厌他！我不想看到他！您能不能像在漠北一样将他赶走！”
“婉清！”
霍夫人的语气有些重，眼神示意了一下窗外，将她拥在怀里，柔声安慰道：“这里是盛京，一言一行你都要注意。”
“这里也没有你父亲撑腰，且那逆子有官职在身，我怎好过多干涉。但你放心，母亲绝不会再让他动你一根毫毛！”
霍婉清紧紧抱着她的腰身，一番话好像听进去了，又像没听进去。
那日的撕咬声在耳边盘旋，她的脑海中不断闪过自己被霍道玄故意放开的狼狗追咬的画面。
他那时就站在远处，负手冷笑着看着她惊恐失措的样子。
到处都是血腥味，他那对阴冷的黑瞳渗着嗜血的戾气，像是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一般。
她知道他厌恶他们，却不知道他已经憎恨他们恨到了骨子里，时刻在暗处等待着撕咬他们的时机，她真的好怕。
霍夫人轻轻抚着她的背，心底涌起对霍道玄的厌恶和憎恨，他就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
当年明明是她先与霍将军相爱，最后却是姐姐嫁给了他，而她只好想办法趁着姐姐病危勾搭上他，后来做了填房。
霍道玄既是她的继子也是外甥，一开始她也想对他好点，以免落人口舌，可那逆子像是存心看着她出丑般，处处与她作对。
心思又歹毒万分，不是故意放狼狗咬婉清，便是设计陷害带兵出战的光毅，险些让他丧命在碧云关，这要她如何还能笑脸相迎！
眼下储君之位争得水深火热，既然与他日后交锋必不可免，那她便拭目以待那逆子如何翻盘。
......
初秋的晨带着沁人的凉风，将满园的桂香吹得到处都是。
落叶虽显金黄，却丝毫没有萧瑟之感，反而带着蓬勃的劲儿在空中转啊转。
正是蟹肥之时，宋嘉欢昨日贪嘴多吃了几只，螃蟹性寒，以至于她半夜腹痛，吓得萧玉一夜没睡，还好早上起来好了许多。
只是却耽误了见霍家人的时辰，待到两人站在寿安堂外时，里面已经能听到谈笑声。
萧少远正掀开门帘往外走来，见到两人你看我我看你，不禁笑出了声。
“我当你俩为何迟到，原来是在外面罚站呢。”
萧玉闻言无奈地看了宋嘉欢一眼，这丫头不舒服也不让她告诉其他人，若不是玉珠聪明及时摸清楚原因，她险些被吓晕过去。
见她眨了眨眼，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多年的默契已让萧玉熟练地回道：“二哥就别拿我俩开玩笑了，这丫头没吃上早膳的蟹粉酥，正在气头上呢。”
宋嘉欢闻言不满地捏了捏她的手，面上却做出一副不高兴的样子。
她“咳咳”两声，冷着嗓音道：“那什么……阿远表兄下次可得记得给我留啊。”
这点小心思在萧少远眼中自是不够看的，他好笑地摇了摇头，指了指正室。
“去吧，祖母正念叨着你俩。”
屋内虽然谈笑声不断，但话题无一不是客气有度。
也是，霍家虽得老英国公提拔重用，也曾与萧氏共退胡族。
但那继室进府时，萧氏主族已经回到了盛京，支族全回了兰陵，是以交往并不像之前那么深。
此时霍婉清正听着二夫人许氏的夸奖，桃腮带粉，眉眼间掩盖不住得意和骄傲，含笑着挽着母亲的胳膊。
忽觉有亮光洒了进来，她抬眼望去，有些出神。
率先进来的女子梳着燕尾形的发髻，微昂着头，发间点缀着通透极好的蓝山红玉，乌发如漆，肤白如玉，容貌艳如朝瑰。
微暖日光在她身后拉出一道影子，将她整个人都笼罩上一层淡淡的金光，行走间衣诀翻飞，恍若巫山神女般高贵夺目。
抬眼看过来时，那双潋滟的桃花眼似笑非笑，却不难看出眼底的高傲。
英气的黛眉刚好将她眼睑下妖冶的红痣衬得越发清丽无双。
她原以为自己的容貌绝色，足够将那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盛京贵女比下去，但看到她时，还是下意识地有些心虚。
听到来人的身份时，她更加讶异，怎么会是那个讨厌鬼昭阳郡主宋嘉欢！
她不是长辈不疼、世家厌弃吗？怎么感觉活得比自己还滋润？
思索间宋嘉欢已与众人见了礼，随后坐在了一旁，端着一副高冷的样子。
反正今日她不是主角，只是按捺不住八卦的心，想打探一下霍家现在的情况罢了。
霍夫人虽出身平城贵族，又鲜少回京，却也知道些许英国公府和胤亲王府的往事，见到她故作端庄，与传言尚有出入，颇有些震惊。
只是面上却不显，又朝萧玉笑着点了点头，眼里含着欣慰道：“时间过得真快，多年未见昭阳郡主和玉儿，转眼间一个出落得明艳动人，一个长得跟画里走出来的人儿似的，老夫人您真有福气。”
桓老夫人大笑了几声，“还是你会说，可不是女大十八变吗？以前你们一家常年在漠北，咱们鲜少见面，现在回来了，可要经常走动才是。”
“那是自然，当年夫君承蒙英国公府恩情，奈何身在漠北无以为报，此番妾身回京又多有叨扰，您多见谅才是。”
一番话说得客气有度又不失真诚，宋嘉欢故装淡定地观察着她的神情，一时有些拿捏不准她的品性到底如何。
忽觉一道极具侵略性的视线落在脸上，她看了过去。
只见霍道玄正半倚着椅背直直盯着自己，鱼纹玄色官服被他巧妙地撑起，越显气势凌人，应该是刚下朝。
她本想朝他悄悄眨眨眼也算打了个招呼，不知怎的，又想到那日他倚树擦刀拭血的样子，看着分外瘆人，她又有些犹豫。
这人有时候对她一副霸道不可抗拒的样子，特别是那双漆黑深邃的眼睛在看向她时，总让她有种猎物被抓住的感觉，很不舒服。
见她躲闪自己的眼神，霍道玄眼神一凝，缓缓收回视线，若有所思地把玩着腰间的刀鞘。
见她伤好了便好，每次遇到她，自己的情绪便不受控制。
那种想要占有的冲动让他陷入异常的焦躁中，若总是这般，他有种正在将她悄然推开的感觉。
一旁的霍夫人正细细端详着萧玉，见她眉眼骄而不傲，秀丽至极如明珠生晕，一颦一笑皆是从容大气。
特别是含笑时，宛若画师笔下的深谷幽兰，娴雅矜贵。
当下心里甚是满意，自家的光毅今年已有十九，奈何婚事难定，漠北那边的世家她看不上，眼下看萧玉是怎么看怎么合适。
遂而就着话题打趣道：“玉儿今年也有十六了吧，生得这般精致好看，性情也好，不知老夫人可舍得为她定下婚事？”
大夫人陈氏闻言笑意一凝，看向婆婆，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玉儿当初定亲也是火急火燎的事，故而并未全部通知那些人，既然她问起来了，顺嘴告知其他人也不算坏事。
桓老夫人面色坦然，略略沉吟道：“玉儿乖巧懂事，我自是想多留几年，但女大当嫁，前段时间刚与我娘家桓氏长房次子定了亲，那边都是看着她长大的，我们也放心。”
霍夫人有些失望，暗道可惜，桓氏她也知道，出过三朝丞相的高门大族，底蕴深厚，但那长房次子不袭爵，配萧玉到底有些可惜。
萧玉身份贵重，样貌不俗又教养极好，便是进宫都绰绰有余，没想到萧家竟这般甘心将她许配给一个官职不高的次子。
心思流转不过一瞬，她眼含柔笑，点了点头，“还是老夫人眼光好，这婚姻大事自当要以儿女顺遂为主。”
“不知婚期定在何时？”
陈氏笑着回道：“明年开春四月份。”
一晃已到开宴时间，男女分席而作。
萧少思正发愁地看着眼前不见少的酒樽，他酒量不好，奈何霍光毅一如既往没眼色，非得让他陪酒，真是长志气了。
“昭阳郡主这几日都会在英国公府住吗？”霍光毅在他耳边低声问道。
萧少思撇了撇嘴，“她跟阵风似的，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谁能摸得准她啊。”
霍光毅闻言眼神闪过一抹失望，脑海里少女娇艳不可方物的样子挥之不去。
他还从未见过那般好看的女子，漠北那些妖冶的女子在她面前就像鱼目和珍珠，不可对比。
“哎哟！”
霍光毅忽地感觉到椅子被人用力踹了一脚，使他一下子跌落在地，尾椎骨疼得他直哆嗦。
众人闻声看了过来，见他捂着屁股瞪着一旁的霍道玄，怒声道：“你为何将我椅子踹断？！”
霍道玄却只神情冷漠地摩挲着手中的酒樽，眉眼冷峻，看也不看他一眼，嗓音低沉中带着一丝阴冷。
“你亲眼看见了么？”
“你！”
霍光毅重重哼了一声，他当然没看见，他那时正在幻想着宋嘉欢的样子，哪注意到别人的动作。
只是他左边是萧少思，定然不可能是他，那便只能是和他一直不对付的霍道玄了。
坐在对面的萧少远将一切收入眼中，意味深长地看了眼霍道玄，多年的交情让他瞬间明白了怎么回事，不由得轻笑出声。
这霍光毅看向欢欢的眼神赤裸裸的，就差把“我中意她”四个大字刻在脑门上了。
霍道玄没当场卸了他的胳膊已经算是手下留情了。
见场面有些尴尬，他与霍道玄对视了一眼，起身端起酒杯，开口朝霍光毅笑道：“实在抱歉，想来是府内安置的下人将年久失修的椅子混了进来，是我安排不当，这杯酒就当赔罪，如何？”
霍光毅神色阴郁地看了眼霍道玄，这毕竟是在别人家，他自不好大做文章。
遂而只好扯了扯嘴角，也端起酒杯，沉声朝萧少远道：“无事，烦请换一个凳子。”
说完，仰头一口喝完了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