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站在太师府前院的书房前,谢筠难得迟疑了一瞬,他好像预料到了什么,轻轻扣着额心,片刻后才推门而入。

    谢太师正披着外衫修剪窗前的吊兰,闻声头也没回,一边专注着手上的动作一边问道:“府中的贵客安置好了?”

    “是。云生医术高超,已为郡主解了余毒。”

    “嗯。”

    谢太师点了点头,满意地看了眼修剪得当的枝叶,将鎏金剪刀放在一旁,擦拭着自己的手。

    “我曾与郡主有过数面之缘,瞧着是个不好惹的小姑娘,但本性却不坏。”

    见谢筠虽默然不语,神情如常,谢太师却能敏锐地察觉到他和往日有些不同。

    他没有点明,而是缓缓坐到椅子上,喝了口凉茶。

    “前些日子昭阳郡主中毒一事人尽皆知,陛下勒令刑部彻查,如今却卡在了太医院院判那里,久久呈不上此案和陈年旧案之间的牵扯,你可知道为何?”

    谢筠闻言怔了一瞬,随即掀开衣袍跪了下去,清声道:“乃谢筠之责,愿受家法。”

    看着他清浅淡漠的眉眼,谢太师叹了口气,起身想要将他扶起。

    “你也是为了案情周全,何过之有?”

    谢筠一动不动,抬眸看向他,“祖父曾经教导,都察院身负重任,要肃正地为民为君考虑,不可因私欲延误案情,使人蒙冤。”

    他顿了顿,那双淡然疏离的眸子越发让人看不清,“但谢筠为了一己之私,施压太医院,故意拖延了案情。”

    谢太师含笑抚了抚胡子,“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我也略知一二,郡主身为受害人,弄清原委也是无可厚非。“

    “你快些起来,我都一把年纪了,还要总是低着头看你,脖子不舒服得很。”

    见谢筠长睫微垂,起身坐到了下首,谢太师一手撑着头,另一只手则勾了勾桌上的绣球花叶,隐约间可见当年谢氏嫡子风流倜傥之姿。

    他好奇地开口道:“说吧,你前面铺垫这么多,所谓的一己之私到底是何?”

    谢筠正襟,微抿着唇,隐在袖口中的手不知为何渗出了点点冷汗。

    嗓间像是堆满了无法言明的话,只待一个合适的时机,蓄谋已久的情绪便会彻底迸发。

    谢太师见他默然不语,更为诧异,觉得有些不对劲,他端起手边的凉茶,颇为耐心地等着谢筠开口。

    “孙儿心中私欲,唯心悦昭阳郡主耳。”

    闻言,谢太师差点被茶水呛到,他嘴唇微动,好半天都没能说出一个字,这简直比谢筠对他咧嘴笑还让人诧异。

    欣慰、诧异、怀疑的复杂情绪在他脑里交织,谢筠却一脸平静从容,仿佛刚才说此话的人不是他。

    “这是好事。”

    谢太师冷不丁地说出了这句话,眉心却是皱着的。

    谢氏一族早已与皇权势力密不可分,虽说宗室世家之间的牵扯千丝万缕,政治联姻并不罕见,可为何偏偏是身份贵重且复杂的昭阳郡主。

    她背靠胤亲王和英国公府,眼下正是储君未定的关键时机,如若将这两股显眼的势力拉了进来,圣上势必会猜忌,那对谢氏和四殿下都将是极大的挑战。

    更何况胤亲王是圣上胞弟,身份本就特殊,英国公府苦心经营,安稳隐退的路也会被打断。

    当然,最重要的是......

    想到这里,谢太师又轻轻叹了口气,“但你可知道若在此时被人知晓,以昭阳郡主过往名声和尊贵的身份,她定会成为诛笔讨伐的对象。”

    “我知道。”

    谢筠抬眸静静地与他对视,素日清冷疏离的茶褐色眼眸在飞动的墨发拂过时,隐隐可见其中夹杂的认真与庄重。

    “此种心意与郡主无关,乃谢筠私心。而您是我唯一敬重信任之人,谢筠不想隐瞒。”

    情愫一旦被揭开,便是铺天盖地的想要占有和抵死缠绵。

    那股欢喜之意就堆在胸口处却无处发泄,他素来清心寡欲,思量许久,才发现自己这份不为人知的心意只能浅浅向祖父诉说。

    望着他不同于往日孤清淡漠的眉眼,身后哪怕长夜暗沉,夜风萧瑟,也难掩他此刻由内而外流露的真挚和温柔。

    谢太师想规劝的话便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鼻尖泛起酸意,他为他骄傲,也为他感到心疼。

    瞧着是个像是仙人一般完美无缺的人,可自小却是娘不亲,爹不疼。

    多少次死里逃生,满身血地站在他面前,却从未说过疼。

    生在这肮脏复杂的家世中,无法抉择自己的命运,只能被推上锋芒针对的位置,一生想走的路都被人安排好,何谈自由。

    如果他连这点私欲都抹杀掉,还如何担当的了他口中“敬重信任”四字。

    谢太师起身慈爱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祖父虽年事已高,却也能明白男女情爱的酸甜美好。你素来行事都有分寸,想必已经有了对策。”

    谢筠微微颔首,却没有多说,他向来喜欢将事情掌控在自己手中,又怎会允许有意外横生,徐徐图之方为上策。

    他唯一不确定的,只有她的心罢了。

    掌间似乎还残留着柔软细腻的触觉,他微微握拳,丝毫不知自己的耳根后浮上了点点红晕。

    谢太师心中有数,好笑地朝他挥了挥手,“去吧去吧,年纪大了我可熬不动了。”

    回到檀院时已是凌晨,药还未熬制好,宋嘉欢也依然睡得安稳。

    谢筠便隔着帷帐坐在了不远处的案桌前,借着烛火随意地翻动着手里的书。

    澄黄温暖的室内,唯闻清浅的呼吸声,谢筠的心从未像现在这般安宁自在,像是终于寻得了一方安身之所。

    墨云进来送药时,见他只拿着书却并未翻动,素来微抿的唇角此时荡着一抹柔和的笑意,越发衬得公子丰姿如玉。

    他低低咳嗽了两声,“公子,药已经好了。”

    谢筠抬手点了点桌面,“放这里吧。”

    语音刚落,帷帐后传来细微的声响,墨云识趣地退了下去,又随手关好了门。

    看着陌生的床幔和被褥,宋嘉欢愣了半天才猛地坐了起来。

    她掀开床幔,猝不及防跌入谢筠含着清浅笑意的目光中,在摇曳的烛光下显得如春水般温柔动人。

    她下意识咽了咽口水,恍然间以为自己在做梦,又捏了捏自己的脸。

    恩,很软,不是做梦,那便是谢筠奇奇怪怪了。

    少女眼神转换不过一瞬间,却被谢筠全都捕捉下来,他握拳放在嘴边轻笑一声,随后问道:“郡主可还难受?”

    宋嘉欢摇了摇头,回想起自己晕倒前的最的画面,心里“咯噔”一声,慌张下床看向窗外,“现在是何时辰?”

    “刚过寅时。”

    宋嘉欢舒了口气,还好还好,她以为自己又晕了两三天,那英国公府还不得乱了套。

    谢筠端起手边冒着热气的瓷碗,放到她面前的小几上,又关上了大开的窗户,室内猛然温暖许多。

    他抬手指了指瓷碗,柔声道:“这是南疆名医所熬制的药,可除尽郡主体内残留的余毒......”

    话未说完,只见宋嘉欢戒备地看着碗里黑乎乎的液体问道:“苦不苦?”

    谢筠挑眉勾了勾唇,微微点头,“良药苦口利于病。”

    说罢,他从一旁拿起汤匙舀了一口放入嘴中,双眸含笑看着宋嘉欢,咽下的过程中神情没有丝毫变化。

    “我觉得一般苦,想来对郡主而言,也并非什么难事。”

    很好,谢筠成功地拿捏住了她好胜攀比的心。

    左右都是要喝的,为了自己身体能够快点康复,早日策马游玩,宋嘉欢抿了抿嘴,端起瓷碗一口气喝了个干净。

    药水入口苦涩难忍,像是集齐了世间所有难闻的味道,她紧紧揪着自己的衣袖,好不容易才咽了下去。

    随即朝谢筠勉强地扯了扯唇角,“也不过如此。”

    其实在心里已经打算好回府得吃三碗糖蒸酥酪,不然缓和不过来。

    素日上扬的眼尾此时也因为嘴里的苦涩,而不自主地往下垂,她还浑然不知自己这般强颜欢笑的神情全被人看得一清二楚。

    谢筠没有拆穿她,而是接过瓷碗,又递给她一盏温热的茶水,弯了弯唇道:“喝点润润嗓。”

    行动间坦然从容,却包含着一种道不明的亲近安抚之意,像是他们已经认识了很久。

    宋嘉欢呆愣地看着他的眼睛,手比脑子快一步接过茶盏。

    一时不知道是她烧得太狠还是谢筠掌心太热,仿佛有抹炙热顺着杯壁如一股暖流,流到了她心底。

    茶水温度刚刚好,里面不知道放了什么,喝下去只觉得口齿生香,嗓间一点也没有了苦药的味道。

    她压抑住心里的怪异感觉,拿起挂在一旁的披风,看向谢筠,有些焦急道:“烦请送我回府。”

    阿蛮昨日送信道他已追随一行人离了盛京,那些人知道袁氏正处在风口浪尖上,自然不敢大张旗鼓走官道,是以脚程会慢些。

    阿蛮只有孤身一人,要想比他们先带走李嬷嬷就势必要知道详细地址,她得立刻派人去帮他才行。

    可谢筠却不慌不忙地坐到案桌前,一边摆放着桌上的物件,一边抬眸温和地看着她。

    “我已经派人去了黔中,郡主不必担忧。”

    ???

    宋嘉欢讶异地迎上他的眼神,结结巴巴道:“你...你什么都...听到...了?”

    “只听了一二,却也能猜出个七七八八。”

    宋嘉欢噎了一下,莫名的心虚涌上心头,坐到他对面“咳咳”两声道:“也好,此事能顺利了结也对你们有益。”

    “郡主倒是思虑周全。”

    “额...过奖。”

    不过怎么听着不像是真心夸赞?

    宋嘉欢抬眸想要悄悄打量他的神色,却见谢筠不知何时一直凝视着她,神色越发冷静淡然。

    只闻他缓缓开口又道:“郡主思虑周全,可曾有为自己考虑过?”

    “啊?”

    宋嘉欢茫然地看着他,一时摸不准谢筠想表达什么。

    “郡主自以为思虑周全,所以为了加重事情严重性,不惜在蜀王婚宴上以身做饵,给自己下毒。”

    “那郡主可知道那毒的剂量难以把握,一旦用错便再也醒不过来,郡主心中当真没有一丝害怕?”

    谢筠素日清冷的嗓音中夹杂着一抹不易察觉的愠怒,宋嘉欢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尖,移开了视线。

    她当然知道,也当然害怕过。

    可是如果不在众目之下暴露她们的罪行,不拿自己的性命去赌,谁又能相信臭名昭著的她呢?谁还会将一切当真呢?

    心中虽觉得自己混得有些许悲哀,嘴上却还是没忍住小声辩解道:“我拿兔子做了许久的实验,可以把握好分寸,我才不怕!”

    “呵。”

    谢筠嗤笑一声,向前微微俯身,定定地看着她,一席白衣衬得他面容越发肃冷,“那郡主可知道有人会因此担忧害怕?”

    那股温热熟悉的气息好似传入了耳尖,宋嘉欢感觉耳朵有些发烫,没得有些结巴地“你...你....”了半天。

    谢筠轻轻颔首道:“是我。”

    “郡主昏迷之时,谢筠日夜难寐,唯恐与郡主再难相见。”

    宋嘉欢彻底傻眼,不自觉地抬手用手背试探了一下他的额头,喃喃自语道:“也不发烫啊?”

    室内的温暖烛火偷偷跃进谢筠那双淡漠的眼眸,为他的眼底平添了几分温柔缱绻之意。

    清隽的面庞笼罩着浅浅的柔光,整个人像是不染尘埃的美玉。

    宋嘉欢愣在原地,耳边反复回荡着他的话。

    此刻对她来说,好像没有什么能比谢筠一脸温柔真挚地看着她,更让她心跳加速了。

    两人一时都未开口说话,室内只能听到灯盏里火花炸开的窸窣声,可心中皆升起一股异样的感觉,那便是彼此相望已是心安。

    宋嘉欢绞尽脑汁想了半天,最终也只能轻声道:“谢谢你。”

    谢筠却好似被她这番话气笑了,他挑了挑眉,往前靠得更近,近到宋嘉欢能清晰地看见他眼中,正脸颊泛着红晕的自己。

    “所以呢?郡主想说什么?”

    宋嘉欢敛眉思索片刻,认真地看着他,“噩梦缠身挺可怕的,谢谢你帮我灭了噩梦。”

    谢筠神情不变,恍然间好似多了几分与素日不同的恣意戾气,“那些不算什么,换别人也一样能为郡主做好。”

    “不是的。”

    宋嘉欢觉得自己现在好似处处都被谢筠拿捏着主动权,她摸不明白自己的心为何而跳动地那般快速,只倔强地想占据优势。

    随即清声道:“你不是别人,还记得那日在楚王府时我所说的话吗?谢筠也是对我而言重要之人。”

    她早就发现了自己不知何时开始对谢筠充满了信任,而且以往能自己做的事她定会自己做完。

    可在跟谢筠接触的这段时日,她渐渐发现自己对他又多了几分依赖之情。

    至于那些时不时蹦出来地更复杂莫名的情感,既然她弄不清楚,那便日后问问玉儿姐姐到底是为何吧。

    闻言,谢筠眉眼舒展了些许,他眼尾微挑,茶褐色的眼眸像是吸入了繁星点点,让人情不自禁地深陷其中。

    “那郡主会离开吗?”

    清冷的嗓音此刻听起来宛若有人在耳边低低奏响了悦耳的筝音,带着几分不可抗的诱惑力。

    宋嘉欢疑惑地蹙了蹙眉,离开?她能去哪里?

    她的亲人都在盛京,哪怕心中曾有策马驰骋戈壁的美梦,但对她而言更重要的是英国公府的人,她至少现在不想离开他们。

    遂而摇了摇头,“当然不会,我还能去哪里呢?”

    谢筠薄唇微翘,像是得到了极其满意的答复,他拂了拂袖,轻轻往后靠住椅背,笑得极尽温柔。

    随后又指了指床榻道:“现在距离天亮还有些时辰,郡主不如再休息会,天亮前我会将你送回去。”

    宋嘉欢撇了撇嘴,真是个心思难猜的家伙。

    上一瞬还在与她低语,下一瞬便笑得这般灿烂。哪有半分世人口中谦和温润的“绣莹公子”的样子,分明是个披着羊皮的大灰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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