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宋嘉欢拜别了外祖母，再次回到胤亲王府。
秋末冷风瑟瑟，彼时的胤亲王府上下无处不透着一股颓然和冷寂。
就连门外的侍卫都换成了她不认识的面孔，但还算有眼见，一眼认出了她的身份，颇为热情地迎了上来。
宋嘉欢一边拢紧披风，一边打量着府里的情况。
昔日仗着袁王妃得势耀武扬威的婢女如今少了大半，哪里都是冷冷清清。
玉珠心里也是一阵唏嘘，“郡主，外面冷，咱们不如先回浮薇阁？”
宋嘉欢摇了摇头，“你先回去收拾行李，四喜和我一起去书房。”
她站在游廊上远望着后院冒头的萧条枝丫，喃喃自语道：“这一回，怕是要在亲王府久住了。”
前院书房的门敞开着，看不清里面的情形。
福寿恭敬地朝宋嘉欢行礼，想说什么却又在看到她冷淡漠然的眉眼时，止住了声。
宋嘉欢缓缓走到门前，抬眸与右侧坐在太师椅上的人直直对上。
窗户大开，窗前花盆里的花草早已枯死，此刻外面的日光虽斜斜洒在了桌上，另一厢的阴沉却如何都挥之不去。
只见胤亲王疲乏地倚着椅子，似在思考事情，手上的茶水已经凉透，他胡须耸拉，一股颓废失意之像。
见她进来眼睛先是亮了一瞬，随后不知想到什么，神情又夹杂着几丝尴尬和不自在。
他清了清嗓，直起身来，柔声问道：“身体可养好了？”
宋嘉欢没有回答，而是语气不带一丝感情，朝他冷声道：“为何要将陛下为我另立府邸的旨意拦下？”
“胤亲王府才是你的家，如今府内一团糟，没有掌事的人，你若再搬出去，要世人如何看我？”
宋嘉欢嗤笑一声，原来还是为了自己的面子啊。
只是这次她没有像往常一样顶嘴，又问：“那为何袁氏做了那么多罪大恶极的事，您却不让她死？”
胤亲王张了张嘴，有些愕然地看着她，似乎没想到她会这样咄咄逼人地质问他，偏生此时他已经没有理由像以前那般敷衍她。
“她是心肠歹毒，做了许多恶事，但到底没有真正伤害到你。”
杀人未遂便可以原谅犯人的所作所为吗？
费尽心思抹黑她的名声，杀人于无形中便就是没有实际伤害吗？
宋嘉欢不由被他的话气得笑出了声，眼尾猛地一压，嗓音冷得像是浸在了冰水中般刺骨。
“那我母妃呢？！您在外祖母面前求娶她的时候，是如何跟她保证的，您都忘了么！”
闻言，胤亲王猛地站了起来，像是受了极大的刺激，手指颤抖着她，面色赤红，厉声道：“混账！”
宋嘉欢却无动于衷，平静地与他满是怒火的眼睛对视着，具体保证了什么她其实也不清楚，因为舅舅不愿多说。
但她也能猜到，能让一个聪颖娇俏，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贵女嫁入皇室的人，怎么可能只靠外表和身份。
倘若不拿出部分真心去演得自己都信以为真，又如何能将她心甘情愿地骗过来。
为自己洗手作羹汤，为自己忍受生子之痛，再孤寂地守着后院的四方天地。
宋嘉欢鼻尖微微发酸，想起那日舅舅回忆中的母妃，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和母妃后来憔悴疲累的样子对上。
她已经懒得再与他多费口舌，只道：“所以您知道了吗？这里从来都不是我的家，我如今回来也不过是要看好戏罢了。”
“想来您也大概知道了宋卿云对我做的那些‘好事’，却还是保下了她。”
“既然您待她这般心软，那便继续宠溺她吧，但您休想指望我会让她好过。”
留下这几句话她便转身离开了书房，素日娇艳的眉眼侧看时淡漠幽冷。
明明语气轻淡，却字字都扎在了胤亲王的心上。
少女身姿清丽夺目，瑰红衣衫在日光下看上去孤傲娇艳，处处透露着疏离。
胤亲王不由得在这个寂寥冷清的午后，想起多年前那个和她相似的身影。
灵动娇柔，少了几分宋嘉欢的倨傲锐气。
大宋戍边英雄英国公的嫡女，母族出自大族桓氏，貌美人娇又聪慧。
那时盛京因着几大亲王之乱一团糟，却还是有许多人为了求娶她，踏破了门槛。
可她的眼神只留在他的皇兄身上，毕竟连他都极其钦佩皇兄。
他在亲王势力的压迫下低调隐忍，实际手段狠辣，武可征战多年收回失地，文能在登基后又将百废待兴的大宋重新整活。
所以他从没想过和他争。
直到后来为了朝堂稳定，为了让皇兄万无一失地登上那位置，母后从中搅混水，他梦中的人最后阴差阳错嫁给了自己。
他是窃喜的，却又是有些耿耿于怀的。
也许是因为自知自己比不上皇兄，心底深处难掩自卑；也许是因为她看着自己时，很少如在皇兄面前一般，展颜欢笑得不够真挚。
不管他朝她发火也好，或是几宿未归，满身酒气也好，她总是面带浅笑地看着他，不曾真正关心过他。
好似在很努力地做好当家主母的姿态，可笑意却从不达眼底。
得到手的糖，再甜也终会吃腻，又何况是从别人手里抢来的糖。
他极好面子，亦或是为了赌气。
到底还是沉溺于袁氏的温柔乡中，既然摸不清她心中可曾有他，那他便要她亲眼看着自己抛弃她。
思及至此，他郁闷哀愁地长叹了口气。
而今回想过往种种，只觉得一步错步步错，晴儿之死又何敢说与他一点关系都没有呢？
......
这厢宋嘉欢出门后随便找了个婢女，将她带去了袁王妃现在关押的地方。
也不知道走过了几个水榭阁楼，等到转过一处假山时，她终于看到了袁王妃现在住的地方。
就在胤亲王府最西的地方，杂草丛生。
鲜少修葺的小院外空荡荡的，大门外两个看守的婆子正在嗑着瓜子，嘀咕着听不清的闲话。
见到她来，立刻慌张地站起身，顺便一脚踢开了装着瓜子的油纸，脸上浮起一抹讨好的笑意。
现在胤亲王府谁都知道袁王妃已经失了势，这位昭阳郡主虽然脾性不好，但再如何跋扈，那也是圣上亲王眼前的红人，想巴结的人也是有的。
宋嘉欢似笑非笑地扫了两人一眼，下巴微扬，“开门。”
两人先是对视一眼，有些犹豫。
王爷早就下令除了日常送饭外，任何人不得进去，可眼前之人也是她们不好得罪的。
四喜见状眉毛一挑，上前呵斥道：“放肆！我家郡主发话，你们还敢不应！”
两人瞥了眼宋嘉欢越发冷厉的神色，不由得一抖，连忙掏出钥匙将院门打开。
小院内安静如常，看着虽清冷，整体环境却和府内下人们住的院子差不多。
她那多情的父王到底还是不忍心她受太大的罪。
宋嘉欢敛眼讥笑一声，留四喜在庭中看守，自己则一人迈入了正室中。
屋里的袁王妃早就听到声响，以为是宋卿云来了，抬眸时眼含热泪，却在看到宋嘉欢冷笑的脸时，愣在了原地。
随后她强忍内心的厌恶，上前故作慈爱，擦了擦眼角的泪珠，柔声道：“嘉欢，你身体可好了？”
宋嘉欢不语，慢条斯理地把玩着鬓边的散发。
“我知道你还在生我的气，但是我发誓，我绝没向你下毒，都是那贱婢污蔑我！”
“这些年不管你是在胤亲王府，还是在外宴会，我可曾对你说过一句重话，我待你一片真心，你千万不要......”
话没说完，只闻宋嘉欢“啧”了一声，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你还以为我是小孩子吗？你说什么我便信什么？”
袁氏暗暗咬了咬牙，扯着嘴角笑道：“是啊...你都是大姑娘了，自然能明辨是非，我发誓我绝没向你下毒，你千万信我啊......”
明明已经知晓了自己的罪名，却还是扮作无辜的样子，想要将自己从中摘出去，真是可笑至极。
宋嘉欢厌恶地看着她强颜欢笑的样子，“这里就你我二人，你就别演戏了。”
语罢，她轻“啊”了一声，偏头看向门外大好的日光，“这个时候袁氏一族的人应该已经出了城门吧。”
“你！”
她这种风轻云淡却带着几丝嘲笑的语气，一时将袁氏气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宋嘉欢扫了一眼她脚上拴着的铁环，明明唇角含笑，却看着比腊月的冰凌还要寒气逼人。
“袁氏一族如今只剩下你、楚王妃和太后，你的嫡亲兄长被斩首示众，你的女儿一夜之间成为罪人之女，人人避讳，你可还满意？”
袁氏紧紧攥着手心，席卷全身的恨意和痛苦让她恨不得现在就冲上去杀了她，可她现在只是个连行动都不能自如的犯人。
宋嘉欢自顾自地继续说道：“本以为让你也一起去死我才能满意。可如今看着你发如枯草、形色憔悴且求死不能的样子，我才明白这才是对你最狠的惩罚。”
“从受人追捧尊崇的亲王妃到如今背负罪名的庶人，想来你定是不好受吧。”
她顿了顿，又作恍然大悟状，“对了，宋卿云不是一向喜欢扮作娇柔懂事的样子，自恃‘名姝’的称号，心比天高。”
“如今成了庶女，遭众人厌弃，真是应了句‘风水轮流转’啊。”
袁氏被她的话刺激得几近狂躁，紧咬的牙齿“咯咯”作响，她想冲上前捂住她的嘴，可脚踝的铁链将她牢牢固定住。
她只能大喊道：“够了！你闭嘴！”
“我闭嘴？”
宋嘉欢挑了挑眉，眼神越发冷厉，“看着你跌入泥潭，我高兴着呢，你这是罪有应得。”
“从前你三番两次指使人想取我性命，后来又暗地里煽风点火造谣我的声誉便罢了！你千不该万不该，也不该逼迫我母妃院中的人，向她下毒！”
“你为了成为正妃，为了掌控全府好从中谋取私房钱补贴母族，日日看着我母妃咳血痛苦时，你可曾想过自己会有今天？”
“你们袁氏作恶太多，为谋官职毒害前任工部侍郎；为了彻底毁坏我的名声，随意谋害入狱的犯人和支族子弟；为了自己的威望私欲又毒害我母妃。”
“桩桩件件，都不过是应了‘报应’二字罢了。”
袁王妃仰天大笑几声，随即凶狠地看着她，不服输道：“哪个高门世家没有腌臜事？！”
“大家都是裹着华服的狼罢了，我只不过是运气不好！被那贱婢连累！”
闻言，宋嘉欢随意地撩起耳边的碎发，懒懒地掀了掀眼皮看着她，“怎么会是运气不好呢？自然是多亏我的运筹啊。”
袁氏不可置信地看着她，瞬间反应过来，“是你！是你污蔑我！再借机将陈年往事全都扯出来！”
她就说这一切的不对劲到底是从何而起，原来竟是她使了心机！
毕竟谁也不会料到宋嘉欢会对自己那么狠！
“贱人！”
袁氏抬手恶狠狠地指着她，眼里布满滔天的厌恨，“我当你和你那虚伪的母亲一样，是个蠢货，没想到你竟连我也骗了过去！”
宋嘉欢眼神一凝，抬手拿起手边的茶盏狠狠砸向她的额头，鲜血染红了瓷片，耳边响起她凄厉的叫声和瓷片碎开的声音。
“你没资格提我母妃一个字。”
院外想进来查看情况的婆子看着庭中的四喜，脚步顿住。
罢了，主子之间的恩怨她们哪敢插手，就当是自己聋了吧。
犹豫间，只见宋嘉欢迈步而出，艳丽的眉眼此刻犹如九天神女俯瞰众生，冷淡无情，看也不看二人推门离开。
屋内又响起女人痛苦的哭泣声和咒骂声，两人对视了一眼，到底还是没有进去查看，这个时候谁敢去触疯女人的霉头？
“贱人！”
“萧舒晴你个贱人！”
袁氏无力地坐在地上，透过几缕枯发，阳光将屋内的尘埃映照得那么清晰。
她好像又看见那个女人高高在上，朝她笑得灿烂的样子。
耳边不断回响着宋嘉欢临走时说的话。
“你知道为什么在宋卿云之后，你再也没怀上孩子吗？”
“你不如好好想想你从府外买的绫罗绸缎、香粉纱丝，你喜欢吃的小食，幕后的东家都是谁？”
此刻她终于明白了什么叫绝望。
这些年她吃了那么多药，那么多补品，就是为了生个世子以保袁氏的繁荣，可最后居然是着了萧舒晴的道！
桓氏家大业大，底蕴能抵得过十个袁氏，定是她让人在那些东西里做了手脚！
什么都没了！
“什么都没了啊！”
袁氏抱头哭喊着，抬眼看见粗壮的柱子，眼神逐渐发狠。
她慢慢爬了过去，可她又想到还未出嫁的宋卿云。
若她此时死在了这里，那宋卿云被保护的那么好，如何能斗得过宋嘉欢？如何风光出嫁？
她还不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