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鞭美少年，去跃青骢马。
这是那年漠北胡人朝贡数匹烈马，满朝子弟无人驯服得了那匹青骢马，只有宋嘉懿站了出来，轻而易举地骑上了马背时，二舅舅所感叹的一句话。
因着词句简洁，被宋嘉欢记在了心里，这便是她对宋嘉懿最深的印象。
当时那胡人首领分明存了取笑的心思，一片哑然中，只见宋嘉懿随意地挽了挽宽大的浅紫袖口，眼尾含着轻蔑的笑意。
他一手挽着金鞭，甩出漂亮的鞭花，不出片刻便驯服了那匹烈马。
那时少年不过十五，正是鲜衣怒马踏春芽之时，矜贵的浅紫宫服也掩盖不住他潇洒自在的本性。
可此时透过清冷月色，眼前之人虽然唇角依旧挂着散漫的笑意，眸色却比暗夜还要幽深漆黑，让人看不透。
当真是权欲熏心，让人人都顾不得自己的伪装，顾不得他人的生死。
宋嘉欢不是傻子，她已经猜到宋嘉懿约莫也和幕后之人一样，想要掌控官员的把柄为自己所用罢了。
那幕后之人会是宫里的哪个呢？
怀疑的眼神流转，最终落在侧前方的玄色身影上，随之慢慢变得有些迷茫，会是那样风光霁月的谢筠...策划的一切吗？
见宋嘉懿打量了眼谢筠神色，后又颇为放松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就知道你不会有事。”
宋嘉欢冷然观察着两人之间熟稔的状态，随即毫不掩饰地嗤笑一声。
她暗叹自己往日过于懒散，竟忘了宋嘉懿可是谢氏和皇室之后，怎会是那种放荡不羁，不知世事之人。
宋嘉懿闻声怔了怔，已然看出了她的身份，却并未拆穿，而是继续对谢筠道：“一刻钟后壇城官兵才会过来，你早些回京。”
说这话时，宋嘉懿故意忽略谢筠已经蹙起的眉心，眼神直直看向宋嘉欢，里面隐含着几分试探之意。
宋嘉欢却并未察觉出，看着他的眼神如寒冰般冷冽，到底没忍住反唇相讥。
“呵，怪不得姗姗来迟，原是故意放走那些作恶之人，想来里面也有不少你们要拉拢的人吧？”
宋嘉懿挽唇看了她一眼，没有回答，反而有些幸灾乐祸地看着谢筠越发冷淡的神色。
忽地，只见锋利的剑尖正正对准了宋嘉欢的喉咙，掌剑之人面色泛白，可眼里藏不住凶狠阴冷。
“赵琛，把剑放下。”
谢筠终于开口了，可语气却冷得像雪山顶上席卷而来的风暴，他眸色沉沉看着赵琛。
赵琛从未见过他这般冰冷不悦的样子，下意识移偏了剑尖。
他忍不住“咳咳”两声，冷声道：“可他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
他与宋嘉欢鲜少见面，夜色暗沉，故而此时并未认出她就是昭阳郡主。
闻言，谢筠缓步走到他面前，用两根还在滴血的手指轻轻贴上长剑的一面，带动着长剑往一侧慢慢落下。
“她是我的人。”
一旁看好戏的宋嘉懿：......？！
诧异怀疑的眼神立刻在宋嘉欢和谢筠身上来回打转，他好像错过了更有趣的大戏，竟不知阿筠表兄何时这般迫不及待，把持不住自己了？
实乃令他刮目相看，且昭阳这厮也确实非常人也！
待宋嘉欢从谢筠这句话中回过神时，院中只余他们二人。
夜深已是寒露渗出之时，风更大了，两人隔着一步之遥相望，一时谁都没有先开口。
见宋嘉欢似赌气般看着自己，谢筠眉心微动，眼眸随即荡起一抹熟悉的温柔笑意。
“郡主数日未归，明日可否由臣送您回京？”
宋嘉欢并未立刻作答，细长的眉尾微扬，好似又恢复了一开始那种倨傲不羁的样子。
她冷哼一声，“当日跟随谢大人办案是本郡主误以为谢大人武艺不精。”
“而今看来，谢大人武艺远甚于本郡主，倒是本郡主一时冲动，自作多情。”
“故而，不麻烦谢大人了。”
谢筠唇角微勾，温声道：“郡主于臣，从来都不是麻烦，也并非自作多情。”
往日若听到他这如春风般柔和的语气，宋嘉欢定会不知所措，今日她心尖却没了那种悸动，看了眼地上散落的干柴。
“那今日之事是你一手策划的吗？”
是他策划的吗？算是吧。
这条条长线，桩桩件件事情的推动都有他的参与，甚至连操纵者也是他的父亲。
对谢筠而言，现在还没到真正收网的时候，父亲想借此机会塞更多谢氏的人，为四殿下拉拢那些人。
可他早就认清了圣上的猜疑心，看清了朝中腐烂勾结的世家根系，他自然不会袖手旁观。
只是，到底还是让游离于斗争之外的她，看到了他隐藏的虚伪和算计，看到了这官场的淤泥。
她现在定是极其厌恶自己的罢。
眼底划过一丝寂寥，谢筠缓缓点头，敛眼轻声回道：“臣欺瞒郡主，可是让郡主失望了？”
见他一副失落的样子，宋嘉欢怕自己心软，连忙撇开了视线，淡淡地看着一旁的梅树。
她想起所救少女的话，她说这间间院子下，哪个都埋有被玩弄致死的人骨。
呼啸的每一阵风声中，都夹杂着痛苦的哀嚎和求救声。
变态的泄欲让那些声名在外的人心里痛快了，可背后鲜血淋漓的人命又可有人真的在乎过？
而今他们本可以伸张正义的，却任由那些一手造成此事的罪人逃之夭夭，又躲进了黑夜中继续逍遥。
让她如何不厌恶！
她嗓音冷淡，“不知谢大人所说的失望，指的是哪件？是谎称自己武艺不精？还是故意将本郡主也扯进你们的争权斗争中？”
谢筠微怔，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心底泛起的苦涩蔓延到嘴角，让他几乎张不开口回答。
本就是他错了。
少女如艳阳繁花般炙热真诚地撞进他心里，他却没卸下细节处已成习惯的伪装，让她误会过去种种皆是自己有意为之。
后来的他的确是有意为之，为的却不是利用，而是他心底深处的渴望和占有罢了，可到底还是伤害了她。
见谢筠沉默不语，宋嘉欢以为他全都默认了，只觉得一股火气冲上头顶。
她猛地抬手指着谢筠，眼睛亮得几乎能看到里面的怒火，“谢筠！你......”
宋嘉欢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说什么，虽然她往日我行我素、横行霸道惯了，却鲜少在意无关之人的心思。
也鲜少有人能像谢筠这样，让她一日尝尽酸甜苦辣的滋味。
谢筠却只抬左手轻轻握住她的手，感觉到手背一如她的语气般冰凉，他安抚地用拇指揉了揉，又立刻放开。
在袖中似迷恋般暗暗搓了搓指尖，仿佛还能感受到方才片刻的柔滑。
夜风撩起他额前的碎发，那双琉璃眼眸此刻并无对外时的淡漠疏离，而是蕴含着极尽的真诚。
眸光温柔，像是冰雪初融后的春水般清澈，他认真地看着宋嘉欢的眼睛，嗓音轻缓，一点点将自己隐藏的内心剖析而出。
“郡主，谢筠从不是风光霁月，高风亮节之人。”
“只是以谢氏嫡子身份存活于世时，便先是臣，再是谢筠。”
“所以郡主失望是对的，郡主灿如朝阳，臣这样善于伪装又心机深沉，活在算计中的人怎配与您比肩。”
他顿了顿，眉心蹙起，似在极力隐忍着什么，浅浅咳了两声。
又道：“可臣必须放走那些有罪之人，寒冬将至，漠北胡人定会作乱，储君之位争得热闹，春闱又要再等几个月。”
“所以这批涉案官员不能全部除尽，否则朝局必会动荡。”
“但臣向您保证，在明年春暖花开前，会还这里所有白骨一个公道，让有罪之人得以惩治。”
语音刚落，他又咳嗽了几声，胸腔隐忍的感觉终于在漫漫冷风中爆发出来，使得面具下的薄唇染上了一抹妖艳的红。
宋嘉欢慌忙抬眼打量着他，眼底的担忧怎么都隐藏不住，可见他神色如常，又敛眼收回了视线。
她不自在地扣了扣手指，“谢大人这般示弱，是想事后再博取我的同情？”
谢筠浅浅一笑，往前微微顷身，“若真能得郡主怜惜，臣便是吐血而亡也未尝不可。”
宋嘉欢撇开视线，硬是冷着嗓音，不客气道：“谬论。”
谢筠低笑几声，看向她的眼神越发柔和肆意，不知想到什么，他又轻叹一声，“郡主，这世俗并不是非黑即白的。”
宋嘉欢反驳道：“那又如何？我自会守好自己的善恶底线。”
“对。”谢筠忍不住爱怜地抚了抚她的发顶。
远处传来阵阵马蹄“哒哒”的声音，院中澄黄的灯亮映入他眼中，宛若夕阳下波光粼粼的湖面。
“所以郡主...很珍贵。”
宋嘉欢愕然看着他，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心跳得飞快，可脑子却乱成一锅粥。
生于皇室，她明白谢筠的话是没错的，可是亲眼目睹了惨状，她无法消除对那些人的厌恶。
另外，她也不明白自己是否还能再相信谢筠。
他从来都是那样风轻云淡，从容冷静的样子，总是温和含笑地看着她各种神态，洞悉了她的喜怒哀乐后，再如春雨般温润无声地闯入进来。
她亦是在今时才发觉，自己竟从未看透他，误以为的心意相通在他看来也许很可笑。
毕竟，谢筠从未清楚明白告诉她，他也心悦与她。
当所有情绪交织充斥在脑海中让她无法辩驳时，宋嘉欢觉得自己需要冷静，她推开谢筠，往后退了两步。
“天亮后我会自己回去，告辞！”
说完她便往外大步走去，可在快消失在拐角处时，她又转身，小跑到到他面前。从怀中掏出一方手帕，不由分说地将它塞到谢筠结了点点痂的右手中。
动作看似故意加重了许多，只有谢筠感受得到，那一触而过的轻柔。
“你是懂包扎的，就不用本郡主多说什么了！”
见谢筠一如既往地颔首浅笑看着她，眼中分不清是温柔还是动容，她连忙又补充道：“我只是不想欠你人情！”
说完她又火急火燎地转身离开，独留谢筠一身立于空荡寒冷的院中，可他却并未感到孤寂。
心底深处隐匿的情意在暗夜中如疯长的藤蔓席卷了全身，又在闻到手帕上的清香时如花火般燃放。
他，该拿她如何是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