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将要步入冬月，临近盛京，午后的天已经阴沉得像能滴出水来。
京郊，枯黄的竹叶被风扬散了一地，远远看着，只觉得竹林好似与天边连在了一起，带着一股颓败凛然的气息。
忽地，林中鸟雀惊起，朝着南边远处的深山飞去，寂静的空气中传来断断续续的窸窣声。
“吁——”
片刻后，只见一匹白马昂首嘶鸣，停在了竹林外围。
马蹄被竹叶浅浅覆住，宋嘉欢紧握着手心的缰绳，抬手拢了拢披风，往竹林深处看去。
面具下的黛眉微蹙，好似听到了若有若无的刀剑相撞声，她犹豫片刻，拍了拍马首，调转了方向。
此次壇城一事牵连之人众多，势必会有一阵腥风血雨，谢筠和宋嘉懿便是本事再大，也杀不尽那些人的爪牙。
她本就不宜牵扯其中，不过是一时冲动罢了。
且她和竹林又天生相克，每次进去准没好事，她才不要再冒这个险。
当那道清丽身影彻底融入到山崖下的丛林中时，竹林外围缓缓走出来一人。
一席青衣被刀剑划破了几处，染上了点点猩红血迹，他眯眼看着宋嘉欢离开的方向，松了口气，懒散地依靠着竹子。
而他身后的竹林深处，鲜血染红了地上的竹叶，若隐若现的腥热气息驱散了林间的寒意。
“郡主...天黑前应该能到盛京吧......”
也不知道公子现在如何。
此刻耳边静谧无声，墨云难得放松了些许，神色却有些复杂。
从收到公子书信时，他便和墨竹带着谢氏和四殿下的暗卫，分两路等在壇城通往盛京的路上，杀掉了那些人。
该杀的的确杀完了，该料理的也料理完了，公子却不让他去壇城接应。
而是继续守在这里，直到亲眼看着昭阳郡主安全抵京。
他记得那信纸上的笔迹虽如以往那般沉稳清隽，细看却能感受到书写之人心绪的波动。
能让公子鲜少慌乱的，大概也只有昭阳郡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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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色长街，幽静肃穆。
傍晚雨声淅沥，纷洒的雨丝在盏盏高挂的灯笼映照下，折射出淡淡的浅黄光晕，随后被策马而来的身影扬散。
淡青色的斗笠几乎融入雨色中，橙黄灯火将来人修长的身影拉扯得越发恣意。
马蹄最终停在了英国公府的一处高墙边，那人利落地翻身下马，掸了掸袖口的雨水，面具后的精致眉眼不掩烦躁。
她侧耳听了听，此刻四周了无人声，耳畔只有滴答的雨声。
随即安抚地拍了拍马背，揉动着手腕，熟练地轻踩上墙角突出的一块碎石，利落地翻身上墙。
此刻正是英国公府拿饭的时候，各院都亮起了灯，小径旁的山茶花开得正好，在温馨的灯火中倍显娇艳。
宋嘉欢一路向着梅园走去，偶遇的几个下人也被她巧妙地躲开，眼见转过前面的拐角便要到了，她长舒了口气。
熟悉的景色驱散了凉风带来的那股自心底冷到肌肤的不适，又变成一抹忐忑悬在心尖。
距离她在林场失踪那天，已过去了七日，虽然她当日留了信给玉儿和少远表兄，如今却还是不敢贸然出现。
从前她溜出去玩都是报备过的，还有阿蛮跟着，众人知道她性子野，便也没有管她太多。
只是这次她是孤身一人去的壇城，还搅和了那件事，若被两位舅舅知道，怕是没有好果子吃。
思及至此，那对素日明亮的眸中掠过一丝晦涩。
她以为自己变了许多，可是骨子里好像一直都深深刻着“冲动无畏”四个字。
不等她郁闷完，发散的目光忽地瞥见有三人自拐角处撑伞而来，宋嘉欢只觉得眼皮猛地一跳，扭头便想跑。
“跑得了今天，跑得过明天？”
说话之人嗓音低沉，语气严肃却不乏取笑的意味，看来少乾表哥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生气。
宋嘉欢在心里为自己默哀了一遍，这才缓缓转身。
“那什么...真巧，本来说给你们个惊喜呢。”
“呵，惊喜？”
一旁的萧少远闻言轻笑了一声，不动声色地扫了眼霍道玄阴冷如冰的脸。
见他很快缓和了表情，冷着脸上前为宋嘉欢撑着伞，他又接着悠悠道：“我看是惊吓吧。”
“你可真是好大的胆子。”
萧少远语气不轻不重，却听得宋嘉欢心肝一颤，这太像二舅舅每次罚她的样子。
偏偏她又不占理，想着两位舅舅和外祖母那边还需要他们帮忙打掩护，宋嘉欢便也没如以往那般死鸭子嘴硬。
她眼珠一转，又耍起了年幼时的套路，反正也都不是外人。
先是扬起下巴，伸出手背，只见她白皙的肌肤上还挂着未完全愈合的伤痕，令人生怜。
“为了不让你们担心，早日回府，我可是吃了好大的苦！”
少女眼尾故意微垂，桃花眼中清润如水，像是只可怜兮兮的小兔子，可语气不见半分自愧委屈之意。
在场几个都是人精，扫一眼便知是这何时伤的，哪能不明白她的意图？
萧少乾无奈地看着她摇头，“那倒是我们的不是，让你日日挂心？”
宋嘉欢朝他挽唇一笑，“哪有！？我应该的。”
她笑得并不达意，主要是身侧霍道玄的气场太冷了，还带着一股随时会合伞将她闷死的戾气。
悄悄斜了眼他冷峻的侧脸，恍然间又好像看到两人初遇时，他满脸生人勿近的冷漠样子。
拜托，两位兄长可还没给她脸色看呢......
宋嘉欢不满地撇了撇嘴，忽地想到什么，跟在萧少远身后，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问道：“你们该不会是专门来逮我的吧？”
萧少远脚步一顿，回身朝她笑得和蔼极了，“还不算太笨。”
宋嘉欢：......！？
“嘁，我才不信。”
“这有何难？若熟知壇城到盛京的距离、你的性格...”
萧少远顿了顿，意味深长地接着道：“以及你们做的事，便不难猜出。”
宋嘉欢：......服了。
见萧少远俊朗的眉眼间自带一抹从容了然，与谢筠倒是有几分相似，她不禁气得有些牙痒。
怎么个个对她了如指掌？一群面美心冷的狐狸！
萧少乾并未领她去正院，而是直接去了梅园。
索性这里也没外人，宋嘉欢便老老实实地将壇城所发生的事简洁地说了出来，一时四下默然。
虽然她此时已经冷静了许多，但心尖的忐忑和苦涩却怎么都挥散不去。
自跳崖到与谢筠分开时的月下景色，每一幕都好似刻进了脑海中，让她在回程路上鲜少能静下心来，捋清这件事的层层联系。
而今看着屋内的几人，她费劲地动了动有些发锈的脑袋，清了清声道：“没几个人知道我的身份。”
几人讶然，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
萧少乾眉目温和地看着她，眼底隐隐含着几分心疼和愧疚。
前几天少远说欢欢长大了不少时，他还是有几分不信的。
欢欢虽身世坎坷了些，他们却不曾对她吝啬过一点爱。
她该一直是那个霸道却善良、骄傲不造作的小姑娘才对。
可如今她在经历了九死一生后，见到他们没有像以往那般发小脾气，反而下意识怕自己牵连了英国公府。
他猛然发现，是他们疏忽了。
他们将她一直以来的坚强当做了理所应当，忽略了她悄悄隐藏的脆弱敏感。
她身上发生的那么多事，件件放在盛京的贵女身上，怕是都不愿再出门展笑，她却总能昂着头肆意地傲视世俗。
他们只知道夸赞她倔强自傲，却没细细想过这些言语的背后，是父亲的偏心、继母的恶毒、世家的厌弃换来的。
岁月如白驹过隙，差点忘记了她幼时也曾是个娇憨伶俐，惹人疼爱的小丫头。
萧少乾觉得嗓间有些堵塞，低头抿了口茶，故作不以为然地回道：“知道又如何？”
英国公府是想逐渐隐退，不掺和皇子争权夺位。
可这并非一朝一夕能做到的，有萧氏族人和门客的攀附在，岂是他们能不沾染是非就护得住的？
“啊？”
宋嘉欢眼神迷茫地与他对视，见萧少远也如他一般，一脸的不在意，瞬间反应了过来。
说起来，这还得多亏打小和他们一起练功挨罚时，积累的默契。
萧少远坐在她身侧，见状并未开口解释，而是笑着问她：“这一路可还顺利？”
“忽略下雨的话，尚且算顺利。”
顺利？
牵扯到了宫里和朝廷官员，壇城到盛京的路上该是风波四起才对。
他与萧少乾隔空对视了一眼，两人都隐约猜出了其中的缘由。
既然是钓鱼计中计，收尾和善后也定是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细节的。
两人讶异的是四殿下此人，看似恣意低调，实则心机手段狠辣绝情不亚于其他几位。
这储君之位最后落得谁手，倒真是有些捉摸不透。
思绪流转不过片刻，萧少远坐直了身体，手指下意识地扣了扣桌面，“顺利便好。”
“赶了几天的路，你这身子也该好好休息了。”
宋嘉欢见他们这是有要走的意思，暗暗松了口气，随即又踌躇道：“那舅舅们......”
“你不信我？”
宋嘉欢话还没说完，萧少远便挑了挑眉，似笑非笑地打断了她。
她勉强咽下了差点脱口而出的“不信”，见他神色悠然，想着过去这厮巧舌如莲又精明的样子，到底还是点了点头。
一盏茶尽，萧少远起身挽了挽袖口，余光见霍道玄一言不发坐在对面。
那双漆黑幽深的眸子静静落在宋嘉欢身上，带着几分晦暗和隐隐的疯狂。
心中“咯噔”一声，他握拳不自在地“咳咳”两声，有意无意地挡住了他的视线。
回身朝宋嘉欢道：“自你失踪后，圣上动了好大的怒，身体有些不适，你记得找时间进宫一趟。”
说完他顿了顿，又扫了眼外面的阴沉雨景，若有所指道：“没事就别先别回胤亲王府了。”
宋嘉欢鲜少见他这般一副兄长的样子说教，便小声嘟囔了两句，没有犟嘴。
反正自己本也不是个乖巧老实的人，只当他又在啰嗦。
送走了几人，她疲乏地揉了揉眼睛，随后走到门前，想要关上门好好睡一觉。
下一瞬，门却被人猛地挡住，重新推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