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坤宁宫。

    虽早早烧好了地龙,但是知晓皇后不喜沉闷,偏殿几扇窗户都大开着。

    冷风灌入,掠过花枝,桌上刚换上的重叶缃梅越发清香幽雅,为保新鲜,每隔三个时辰便要更换一次。

    谢皇后今日只着一席浅紫锦裙,盈盈腰身被玉白腰带绕住,往下用金线绣着大朵牡丹花纹,清雅又不失中宫贵气。

    抬手捏额心时,腕间的紫玉镯通透发亮,一看便知是南疆进贡的极品。

    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下方少女的神情,唇角含着柔和的笑意,眼中却看不出什么情绪。

    “听闻漠北那边风沙极大,你回了盛京可还住得惯?”

    下方少女闻言,挽唇朝她清声回道:“谢娘娘关心,盛京虽冷,但天蓝水清,比之漠北好百倍,臣女很喜欢这里。”

    女子容貌艳丽,蜜肤乌发,霞红织金合欢花裙被她高挑饱满的身材衬得恰到好处。

    昂首说话时,耳垂圆珠随之晃动,看起来多了几分俏皮。

    虽眉眼间有股挥不开的傲气,但在她面前言语也还算规矩。

    方才她在寝宫时,故意让宫人试探了一番。

    行动间不难看出有几分粗鄙之气,但霍家毕竟在蛮荒之地长居那么多年,规仪等到日后也不是不能教导。

    毕竟这种小毛病在她身后的兵权面前,根本不值得一提。

    “喜欢便好,月和说你极善骑马,嘉懿在宫里的马厩里养了两匹乌骓,正好改日让他带你去转转。”

    霍婉清一怔,没有及时答应,眼前浮现出蓝衣男子多情却温柔的笑眼。

    她不是不知道皇后的意思,和她母亲一样,想撮合她和四殿下罢了。

    毕竟一个母族是大宋名门世家谢氏,一个背靠漠北二十万兵权,合该是最配的。

    可她却不怎么愿意,世人皆道四殿下潇洒肆意,母族尊贵,乃是储君的上佳人选。

    谁人又知三殿下才情高洁,低调内敛呢?

    他没有强大的母族,受尽冷眼,却依旧温和谦逊,比之坐享富贵的人更令人钦佩。

    况且她父亲兵权在握,应该是她嫁给谁,谁才更有资格登上那位子才是。

    想到这点,她的心也不似方才见到皇后那般忐忑了。

    思绪流转不过一念之间,霍婉清刚想开口回答,却见殿门踏进两人,身姿清越。

    一紫一绯,容貌绝艳,像是揽尽了世间春雨、夏竹、秋林、冬雪的好颜色,让人一时错不开眼。

    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回到盛京的这段时间她只遥遥看见过四殿下几次,并不真切。

    而今要近距离沟通,到底还是一颗少女芳心,难免有些紧张。

    宋嘉懿和谢筠请完安,便抱胸慵懒地靠着椅背,唇角噙着一抹闲雅自得的笑意,细看眸底却是冷的。

    “儿臣今日还约了工部陈大人喝茶,母后唤儿臣来是有何事?”

    谢皇后最是讨厌他这般不守规矩的样子,一看谢筠身姿挺拔,神色淡然,对比太过明显。

    然而这种不悦的感觉转瞬即逝,她明白宋嘉懿这是不满她强行要指婚,故意做的样子。

    不过说到工部的陈大人,她怎么记得他连着好几次都拿他当借口,不是喝茶就是下棋。

    以前她没细想,只当他是想往工部那边拉拢人,而今看着下方貌合神离的两人,她这才猛然发觉有些不对。

    那工部尚书出身颍川陈氏,颍川陈氏的嫡长女不正是如今的英国公夫人,萧玉之母吗?

    理清了这层关系,她只觉得眼皮直跳,不由得狠狠瞪了他两眼。

    自己的儿子她了解,他这样数次不加掩饰地在她面前提及,显然是已经下定了什么鬼主意。

    只怪最近后宫事务太多了,扰得她一时没反应过来。

    见他一副似笑非笑的风流样子,她疲乏地揉了揉太阳穴,嗓音也不禁冷了几分。

    碍于谢筠和霍婉清还在,只微蹙着眉道:“本宫找你,还需有事?”

    宋嘉懿听出她心情不悦,稍稍坐正了些,“母后所言极是。”

    认错态度看似诚恳,语气依旧散漫平淡,谢皇后却懒得再说他。

    侧首见霍婉清神色如常,但垂放在腿间的双手不自觉紧握着,会心一笑,朝宋嘉懿道:“婉清马术精湛,你看何时带她去试一试你的那两匹乌骓?”

    宋嘉懿端起身侧的茶盏,淡漠回道:“追云和疾风认生,怕是会冲撞霍家小姐。”

    胡说八道,那乌骓是马厩中最为柔顺的了,平时从不排斥人。

    谢皇后看也不看他,只当他是空气。

    右手轻抚着左手的嫣红护甲,神情柔和地看向霍婉清笑道:“都道漠北天气无常,绿植鲜少。”

    “正好宫里的御花园中,工匠移植了十几棵百叶红山茶,开得娇艳动人,婉清可想去看看?”

    霍婉清悄悄瞥了眼宋嘉懿俊朗的眉眼,轻轻点了点头。

    还没来得及说话,只听他又幽幽开口道:“就那么十几棵而已,周围一片红豆杉,光秃秃的有什么好看的。”

    语气不乏浓厚的排斥,使得霍婉清刚因他相貌而稍稍悸动的心瞬间凉了下去。

    抬眸时刚好与他对上,虽然他有双和三殿下相似的桃花眼,眸中蕴含的情绪却截然不同。

    三殿下敛眼看向她时神情专一,笑起来宛若江南春水般缠绵温柔,令人沉沦。

    而宋嘉懿的眼尾虽是弯着的,眼底的冷漠和薄凉却能看得清清楚楚,就像高高在上的神明,对什么都不屑一顾。

    霍婉清不禁攥紧了手,只觉得格外生气,面色也有些难看。

    她一不像盛京女子矫揉造作,二来容貌也算绝艳,更何况父亲功高权胜,该是他们巴结她才对。

    这四殿下凭什么还一副调笑厌烦的样子,真当她也是那种上赶着倒贴的女子?

    她猛地起身,朝皇后一拜,微冷着脸道:“四殿下说得极是,倒是臣女无福观赏。”

    “漠北虽绿植鲜少,但雪山水流过的地方也算花繁草茂,臣女也见过许多。”

    言下之意,她才不是蛮荒之地过来,没有见识的女子。

    他不想陪她赏花,她更不稀罕去看。

    明日还要去月和公主府中听琴,那时定会再见到三殿下,何必还跟这个纨绔不羁的四殿下多废话。

    遂而又道:“盛京风大,臣女清晨吹得有些不适,不知可否先行告退?”

    盛京风大能大过漠北?

    敢这样明晃晃地在皇后面前编理由离开,分明就是故意而为,当真是有几分傲气。

    谢皇后深吸了口气,虽然面上笑容不减,语气却染了几分上位者的压迫感。

    “身子最重要,本宫今日与你聊得甚是欢心,改日再来坤宁宫坐坐也是一样。”

    “且去吧。”

    见霍婉清离开,身侧的嬷嬷会意带着几个宫女也退了下去,顺道关上了殿门。

    殿内默然无声,谢筠神色浅浅地喝着茶,仿佛世外人一般,未言一字。

    “如此,你可开心了?”谢皇后声音冷淡,看着宋嘉懿是气不打一处来。

    宋嘉懿神情悠然,哪还有方才不羁傲慢的样子。

    他轻抿了口茶,笑了笑道:“还是母后了解儿臣。”

    “既如此,那本宫便告诉你,你想的那件事,不可能。”

    宋嘉懿端着茶盏,好整以暇地看向她挑眉道:“理由呢?”

    “听闻她已与桓氏定亲。”

    “那又如何?”

    宋嘉懿薄唇微勾,意味深长道:“他们成不了。”

    闻言,谢皇后只觉气血直冲脑门,气极反笑道:“怎么?你如今本事大了,连臣子的未婚妻都敢觊觎!?”

    宋嘉懿面容平静,“怎会。”

    “只是那桓维桢一无爵位可袭,二则入朝只挂闲职,空有江南那边追捧的名流才情罢了,两人本就不配。”

    “是么?本宫看是你一厢情愿吧。”

    谢皇后顿了顿,下意识扫了眼右方谢筠的神色,那双波澜不惊的茶褐色眼睛里,依旧看不出丝毫情绪。

    想到壇城一事依旧被压着没有结案,她心中有了计量。

    朝宋嘉懿又道:“萧家兵权旁落,早已不复当年荣光,桓氏虽是诗书簪缨之族,朝中却并未把控重要官职,如何不配?”

    “是儿臣与霍氏女更不配。”

    宋嘉懿随手放下茶盏,茶水润过的嗓音越发清冷,继续道:“母后当真不知?”

    “霍家家主表面上是漠北兵权的持有者,可漠北藩镇众多,有些关口被当地贵族把持。”

    “他为何没随亲属一起回盛京?不过是老英国公死后,他的兵权一直不稳,自然不敢冒然离开漠北。”

    “当然,也要防止父皇心生猜疑,像软禁长信侯那样,将他困在盛京。”

    “所以霍家...也不过是纸糊的老虎罢了。”

    谢皇后眼神一凝,暗暗掐住指尖,恼怒和懊悔的情绪交织在心头。

    她清楚地意识到这些事若今日宋嘉懿没有说出来,她是不会深入细想的。

    一切都因“情爱”二字。

    数年的勾心斗角,她除了身心被困在这后宫,随之消失的还有她曾经引以为傲,不输男子的足智多谋。

    因为父亲给了她足够多的自由和见识的机会,所以当别的闺阁女子绣花听曲时,她能为父亲解忧。

    而今,她早已无自由,又如何想得到那么深。

    宋嘉懿所言不假,当年老英国公战功显赫,后来意外在平城重伤逝世后,漠北一下子乱了起来。

    他手下的陇西李氏和平城霍氏是最为得力的两个部将,为了兵权明争暗斗多次。

    最后以李氏勾结胡人被屠杀,霍氏上位结束。

    此事当年她在盛京也有所耳闻,但陛下那时只是皇子,又有藩王作乱,无人顾忌得上他们暗地里发生了什么。

    现在细想一番,总觉得有些过于巧合。

    见她沉思,宋嘉懿抬眸看向谢筠,“表兄可还记得五十年前的玉门之战?”

    “大宋建国初期,朝政不稳,北方胡狄作乱,侵犯漠北,接连攻下赫连三城,烧杀抢夺。”

    “后是老英国公镇守在玉门关,利用地理优势,一鼓作气将失地又收了回来。”

    说到这里,谢筠止住了话题,与宋嘉懿对视了一眼,敛眼淡然地抿了口茶,不再言语。

    宋嘉懿则接着话茬道:“然,陇西李氏一族战死数十位名将,包括后来李氏家主的父亲和兄弟。”

    两人清润的嗓音像是一汪透心凉的湖水,浇醒了谢皇后沉闷的脑子。

    李氏一族战死了那么多人,该与胡狄是世仇,又怎会做出与他们勾结之事呢?

    这分明是有人栽赃陷害。

    思来想去,便也只有霍家人了。

    李氏好歹也是重臣,受到如此冤屈先帝不可能不知道,可为何此事当时并未轰动,确实奇怪。

    她忽地想到什么,长睫一颤,“所以呢?”

    “所以霍家能够扳倒李氏,自是有人在背后谋划啊。”

    宋嘉懿敛眼浅笑了几声,故作狡黠道:“母后猜出是谁了吗?”

    谢皇后长吸了口气,脑海里浮现帝王英俊内敛的模样,心尖止不住发凉。

    怪不得当年霍氏能率先起兵围剿几位亲王,原是陛下早已算计好的。

    扶持重臣为己所用,还能掌握他的把柄,方便登上帝位后随意拿捏,简直是一箭双雕。

    不过这都是过往之事,与她并无多少干系,她不明白懿儿跟她扯这么多是为何。

    不愿意娶霍婉清,便拿霍家的陈年往事搪塞,扯开话题,哪里像是他宋嘉懿的行事风格。

    她收敛了心神,和宋嘉懿极其相似的薄唇噙着一抹冷笑,“为了萧家女,你还真是费尽口舌。”

    “这只是其一。”

    说罢,宋嘉懿坐正了身体,素来玩味的神情多了几分深沉。

    “今日您唤我们来,除了逼儿臣娶霍婉清之外,还想问表兄壇城一事的详情吧?”

    谢皇后哑然不语,右手微微支撑着头,一副疲乏的样子。

    宋嘉懿对她这个样子极为熟悉,遂而继续道:“壇城事大,都察院却都默不作声,没有一纸弹劾。”

    “母后该不会认为是表兄在压着吧?”

    这般不可置否的肯定语气像是故意拆穿了她的面子,让谢皇后面露不悦。

    她却也拿他没办法,她这般费尽心思不就是为了他能早日坐稳皇位么。

    殿内安静无声,凉风卷起香炉升起的袅袅白烟,夹杂着松香让人浮躁的心也宁静了不少。

    宋嘉懿侧首别开映照进来的日光,如画的五官隐约染上一分孤寂和厌倦。

    “您也知道都察院的赵仲明是父皇心腹,此事除了几个涉案的平民被问斩外,再无风声。”

    “定然是赵仲明受了父皇的旨意,那这案子又岂是表兄能够左右的。”

    “显而易见,父皇现在还不想收拾三皇兄手下的那些人,至于为什么,您心里肯定清楚。”

    是啊,怎么不清楚呢?

    皇帝是个隐忍多疑的性子,骨子里凉薄,哪怕对枕边人都存了几分防范之心。

    正是如此,他自然不会看着宋嘉裕失势。

    就像当初宋嘉晟的妻族犯了那么多罪,他也没彻底将他的羽翼剪掉。

    储君迟迟定不下来,他就是不想四个皇子势力过于不平衡,给了朝臣钻空子的心思,架空中央的权力。

    思及至此,谢皇后也冷静了许多,她觉得有些舌燥,随手拿起一颗青枣。

    三人一时都未开口,只有偶尔茶盏青瓷相撞的清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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