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良久,坤宁宫雕花窗透进的正午日光依旧微弱,显得天气格外暗沉。

    谢皇后扭头看着谢筠,缓声道:“听闻兄长一直在问你要那份涉案官员的名单,你若不想交给他,自己留着便是,无需理会。”

    谢筠眉峰微动,似往常那般疏淡清冷,淡淡开口道:“右相莫非没有告诉您,那份名单并未找到?”

    “怎么可能!?”

    谢皇后下意识提高了音量,他们设计这么久不就是为了拿到部分官员的把柄,好为自己所用吗?

    而今老三一时半会扳不倒便罢了,最重要的名单也没找到,那这场计谋不就成了白费功夫??

    她沉眸打量着下首两人的神色,皆是浅淡看不出什么情绪。

    她感觉有哪里不对,可是却无法言明。

    哥哥昨日写信告诉她,监视两人的谢氏暗子被人绞杀了一半,剩下的根本不清楚在醉梦窟发生了什么。

    这定是她的好儿子和好侄子所为,当真是长本事了。

    左右大家目的都是一个,她也没什么好计较的。

    儿郎心性志高,不愿按照他们给的路走,非得尝尝苦头,那她便看着两人到底能做出什么。

    她清了清声,语气又恢复了威严肃正:“那便继续找吧,这两日许有大事发生,届时那帮人自会露出马脚。”

    谢筠与宋嘉懿对视了一眼,两人隐约猜出了她话里的意思,看来她还是要插手此事,那陛下的态度便显得尤为重要了。

    眼看已经到了用膳时间,宋嘉懿率先起身要告退。

    行完礼后,他停在原地,长身玉立,认真地看着谢皇后。

    “其实儿臣今日所言皆是想告诉母后,霍氏女让三皇兄娶了便是。”

    谢皇后张口便想拒绝,只听他扬眉继续道:“大皇兄前脚娶了袁氏女,后面袁氏便倒台。”

    “二皇兄娶了长信侯嫡女,南疆便出了官兵打死土司一事,南疆大乱,长信侯御下无方,直接被罚留京软禁。”

    “所以三皇兄只要敢娶霍婉清,不出半年,霍家兵权也必定会四分五裂。”

    “这一切是谁在引导,您明白的。”

    谢皇后默然不语,看着殿门又重重关上,心里的想法已然百转千回。

    她长叹了口气,这次是真的觉得疲乏了。

    直到现在,她才意识到今天这段谈话的掌控者早就换成了他俩。

    懿儿以不愿娶霍氏女为由,暗暗表明皇上不愿分权,猜忌臣子的心思,提醒她不要轻举妄动。

    接着又引出壇城一事,明着告诉她,亦或者是告诉哥哥,他们自有主张,无需旁人插手。

    好在,她此刻心中是欣慰多过恼怒的。

    ******

    从承乾殿出来时,还未到正午,天气稍稍暖和了些,风却依旧寒凉。

    宋嘉欢缓步走在宫道上,精致的眉眼难掩厌弃和烦躁。

    随后,她轻叹了口气,回首望了眼承乾殿精巧的飞檐和金黄色琉璃瓦重檐殿顶。

    哪怕日光薄弱,也掩盖不住它的宏伟威严。

    就像一个华丽的笼子。

    想到方才陛下时不时咳嗽的样子,她心尖便止不住的泛涩。

    帝王年轻时征战留下的陈年旧伤,还有称帝后的兢兢业业,在这个如常寒冷的冬月,逐渐暴露出疾病。

    他不再如以前那样,笑声爽朗,谈话时霸气外露,面色也鲜少红润。

    唯一不变的大概是那双与她相似的桃花眼里,依然带着高高在上的压迫感,和沉浸算计多年的深沉。

    说起来,她对他的感情太复杂了。

    毕竟他也算得上是造成母妃不幸的原因之一,可是她却没办法纯粹的去恨他,排斥他。

    也许就像谢筠所言,世间不是非黑即白,感情亦是。

    从前她自恃爱恨分明,直至今日见他温声关心自己,一副慈爱父亲模样时。

    她想到的是他数次为了自己数落众人,偏袒自己的样子。

    也许他是愧疚,所以想要补偿她,她也的确心软了。

    但隔阂终究是产生了,她便不会像以前如同在父亲面前撒娇般待他了。

    “喂!昭阳!等等!”

    女子清亮不掩骄纵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打断了宋嘉欢的思绪。

    她回身看了过去,只见月华公主宋容月不知何时站到了身后的不远处。

    少女脸颊许是因为小跑过来的,泛着粉红,比身后的香梅花苞更为粉嫩靓丽。

    宋嘉欢朝她扬了扬眉,清冷着嗓音道:“有事?”

    宋容月微微喘着气,不满道:“父皇是不是又单独找你了?”

    “是啊。”

    随后宋嘉欢勾唇一笑,随意地撩了撩鬓边的碎发,“你又不是才知道我比你更受宠。”

    “你!”

    那清浅的笑意落在宋容月眼中,分明含着几分得意的意味。

    宋容月生气地瞪了瞪她,下一瞬想到了什么,收敛神色笑道:“不过都是表面恩宠罢了。”

    “你这人空有美貌,一事无成,盛京世家都避你不及,我看你日后能嫁给谁。”

    宋嘉欢不屑地笑出了声,微昂着头:“我美我知道,且我有钱有权,无需像有些人那般,通过嫁给谁来证明自己。”

    “不就是跟司马家的嫡子赐婚了而已,也就是你喜欢得不得了。”

    “怎么,这么快就忘了赵琛?”

    前段日子长信侯出了事,圣上大怒,罚了好些人,他为表忠心闭门不出。

    结果昨日圣上又突然指婚宋容月和司马家长子,看似是让宋嘉辰搭上司马左相这条线,引得朝野议论纷纷。

    现在想来,一切都是帝王权衡之术罢了,圣上明摆着告诉所有人,你们人的生死富贵全在他的一念之间。

    谁还再敢有非分之想呢?

    听到赵琛的名字,宋容月脸色有些晦暗。

    那年春光明媚,见面冠如玉的探花郎打马而过,满街女子朝他扔簪花,他却依旧含笑的样子不知怎的就深深刻在了她心里。

    自古以来,贵女榜下捉婿都是美谈,而她却没来得及,生生变成了少女时期的一场美梦。

    可是梦早该醒了,她身后还有兄长和舅舅,有他们在,她的婚事自然是做不了主的。

    好在听闻那司马家嫡长子也是文韬武略,待到哥哥登位,他日后自会承了左相的官。

    那时她宋容月,照样身份要比昭阳更为尊贵。

    想通这点,她随即双手交叉抱于胸前,作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与你何干?”

    随后顿了顿,上前走到宋嘉欢面前,微微昂首凑到她耳边轻声道:“你不如想想待到那日...你该怎么讨好本公主。”

    她没有明说是哪日,宋嘉欢却理解了她的意思,唇角讥笑溢出。

    她往后退了一步,散漫地白了她一眼:“你还真是喜欢做美梦。”

    从小到大两人掐架攀比便罢了,如今她还想着宋嘉辰那衰样能登位,那时就可以公报私仇了,当真是比她还笨。

    便连那些老油条臣子都不敢明着结党押宝,她也不知哪来的勇气。

    懒得跟她废话,宋嘉欢从她身边绕过,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看着女子高挑清丽的背影,无论何时她都是一副倨傲不羁的样子,真是碍眼至极。

    不过是个有封地的郡主罢了,明明爹不疼娘早逝,她凭什么永远昂首挺直脊梁,连她都不放在眼里?

    宋容月愤恨地攥紧了袖口,神色阴沉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远处。

    她就不信宋嘉欢能一直这样目中无人地活下去。

    ******

    建和二十年冬月十三,天寒地冷。

    厚重的云层挡住了日光,盛京城内霜华满地,光洁的青石道路旁,各式汤面铺子都早早开张了。

    不少行人一边搓手哈气,一边找了个位置坐下。

    热乎乎的面汤下肚,人都惬意不少,店内热气升腾宛若白雾,一时氛围也活络了起来。

    “诶,还是盛京舒服啊。”

    一人听到旁边的人这么感叹,好奇问道:“你不是盛京人?”

    那人点了点头,“我是从平城过来的,听闻盛京皮毛生意好做,这不就来谈生意了嘛。”

    “可是听说那胡人又在漠北闹事,你的皮毛能运出来?”

    那人自信地抚了抚胡须,“自是有贵人在上面顶着,本人也算有点本事,不管是盛世乱世,只要有贵人吃肉,我也是能喝点汤的。”

    众人听罢纷纷赞叹,上前想从他那里打听点发财之道。

    热闹之余,只听一人忽地叹了口气,大口喝尽了碗中的酒,随后用袖子擦干嘴角。

    “人生在世,福祸天降,钱再多又有何用,天子之女都能沦为庶人,何况我等平民。”

    众人大惊,意识到他言外之意,一时都静了下来。

    “怪不得感觉盛京内有些压抑。”

    那人喃喃自语,见大家神色各异,只觉得心中奇怪,追问道:“不知是发生了何事?”

    “当今圣上长女,月和公主,前日因犯了大罪被贬为庶人,没收了封地,现在正被在软禁公主府呢。”

    “啧啧啧,那可是温淑敏学的才女啊,竟也落得这样的下场。”

    那人大惊,刚想问发生了何事,见周围人皆讳莫如深的样子,只好转移了话题。

    “我记得月和公主不是和探花郎成婚了吗?那驸马也一起遭罪了?”

    “怎会,驸马多么清风朗月的一人,听说圣上想让他们和离,是驸马跪求了半天,不愿断了和公主的缘分呢。”

    与此同时,泰安街里侧的公主府内鸦雀无声。

    往日宾客最爱听琴论道的浮水亭前,被霜冻过的草木没人打理,歪歪扭扭,一片死气。

    院中草木光秃秃的,挡不住寒凉的西北冷风,直直吹向了后院,支撑窗户的棂条随之掉落。

    突如其来的响声惊起院中零落的鸟雀,而正室内的人却置若罔闻。

    她正颔首伏在案桌上专注地用毛笔写着大字,散落的墨发间未着一个珠饰。

    面前一张张宣纸上写满了漆黑的“静”字,墨水染透了纸张,又蔓延到她白皙的肌肤上。

    发丝随风飘到纸上时,她也如没看见一般继续写着,好似这样她就能如字一般,静下心来。

    可若细看,便能看到她握笔的手指一直在颤抖着。

    “吱呀”一声,门被人推开。

    灌入的冷风吹跑了几张纸,随风打卷落到来人面前。

    那人只淡淡敛眉瞥了一眼,鼻尖冷哼一声,墨色锦靴踩在上面,将纸张碾碎。

    “真是可笑,你便是写了万遍‘静’字,也不配平静下来。”

    宋容芝听出了他的声音,缓缓抬头,面容不施粉黛,看起来比以往要柔弱几分。

    素日平和的眉眼依旧浅淡,“你不愿和离不就是为了看我凄惨孤苦么?现在何必又来这里自讨没趣。”

    赵琛双手拢于袖中坐在太师椅上,如玉的脸上被风吹得泛红,他止不住咳嗽了半响。

    随即才道:“不亲眼看着你被弃之如敝履,难解我心头之恨。”

    宋容芝闻言冷笑一声,松开手中的毛笔,月白寝衣上沾染了点点墨迹。

    寒风吹起裙摆,刺骨冰凉一如此刻她的内心。

    夫妻三年,抵不过那戏子与他相处的三个月,何其讽刺。

    今日她沦落至此,全都是曾与她同床共枕的丈夫处心积虑所为。

    先是故意在她面前示弱,装作一副不问世事的模样,实际买通下人,将公主府的俸禄流水洗劫一空。

    后又拿着那些见不得光的事情投靠新主子,与外人设计让她一人抗下罪名。

    当真是好狠的心。

    宋容芝用力闭眼,缓和掉眼角的酸涩,冷声道:“过去种种,权当是我瞎了眼。”

    赵琛“呵呵”笑了两声,声音如携霜带雪般瘆人,“不,瞎眼的人该是我赵琛才对。”

    “当初我以为你温和有礼,容得下玉红,谁知你表面看着端庄大气,内心竟那般肮脏恶毒,直接寻由将他打死扔到了乱葬岗。”

    宋容芝双手紧握,眼瞳泛红厉声回道:“他活该!”

    “一个戏子罢了,也配跟本公主抢人,还敢在我面前耀武扬威。”

    “你们忠阳伯府欺瞒我你好男风一事,让我堂堂大宋公主独守空房羞辱我,活该一屋子老弱病残!”

    赵琛抬眸阴冷地看着她:“那你新婚三个月便暗暗对我下毒,阻止我入朝为官,只为成全你月和公主贤名时...”

    “可曾想过你会有今日下场也是你活该?”

    “咳咳...你与三殿下勾结私开青楼赌坊,容忍手下人视人命如草芥时,看到自己那副做作的脸又可觉得恶心?”

    赵琛起身擦干嘴角咳出的鲜血,走到她面前,黑眸中蕴含着恨意的怒火。

    “如今三殿下说出卖你便出卖了你,他自己不日便要和霍氏结亲,而你将永远在这诺大的公主府中看残花败柳,成为世人的笑柄...”

    宋容芝眼瞳一缩,将手边的毛笔用力掷到他身上,大声喊道:“滚!滚出去!”

    赵琛似笑非笑地扫了她一眼,转身离去,独留宋容芝站在原地。

    脚步声消失后的片刻,往日温柔和善的脸上才缓缓被泪水打湿。

    看着空洞死气的房间,内心的不甘和陈年旧痛席卷心头,痛得她弯腰干呕。

    恍惚间好像又看到大婚那日,在烛火辉煌的房间内,盖头掀开那一刻,他眉眼含笑的唤她“娘子”。

    那时她满心愉悦,以为终于觅得佳婿,有了自己的家,日后不用再讨好待人。

    因为她本就是不受宠的妃子所生,从小到大想要什么都要靠自己卖笑讨来。

    而今她倒了,无人再能捞她,一切都是场笑话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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