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盛京难得出了太阳，连风都柔和不少。
宋嘉裕和霍婉清的婚事定在了年后的二月份，今天正是两人定亲之日，也算是为压抑多日的皇城添了点热闹气儿。
宋嘉欢并未去观礼，左右她随性惯了，加上英国公府众人没能坳得过她想走的意愿，便回了胤亲王府。
坐在马车里，她难得有些沉默，惹得四喜频频偷看她的神色。
玉珠好笑地瞥了她一眼，看向宋嘉欢柔声道：“郡主手里的汤婆子可还热乎？”
宋嘉欢回过神来，点了点头，又换了个姿势靠着软枕，却总是感觉下面的软垫有些膈人。
玉珠见状，连忙又问：“那要不要给您再加个垫子？”
宋嘉欢立刻摇头，这都加了三个了，她还是坐立难安，说明不是垫子的问题。
那便是...她看向窗外的眼神有些飘忽。
玉珠和四喜带着疑问对视了一眼，自从今日霍大人要亲自送她们回亲王府后，郡主一路上便鲜少像往日那般说笑。
且听闻今日霍府大喜，霍大人也不愿回去，非要转路送她们，两个人真是奇怪。
疑惑时只见自窗外递进来了个盒子，里面放着热气腾腾的梅花糕，想来是霍大人方才在街边买好的。
玉珠立刻接了过来，下意识看向宋嘉欢，一时不知要不要递给她。
“好食楼刚出炉的梅花糕，松软香甜，听闻还加了秘制果酱，郡主不喜欢吗？”
男子嗓音低沉磁性，娓娓道来时像是在情人耳边温柔低语，听得四喜和玉珠脸色微红。
宋嘉欢无甚感觉，只不满地瘪了瘪嘴，朝玉珠勾勾手指，示意她递给自己一块。
那梅花糕做得精巧极了，还未靠近鼻尖便能闻到浓郁的香甜，入口的确甜而不腻。
宋嘉欢难得老实了会，乖乖靠着软枕吃了起来。
忽听霍道玄在外面又道：“距离胤亲王府还有一盏茶的时间，郡主刚好能抿几口茶，防止噎着。”
语气里分明含着取笑的意味，她就说这马车今日怎么走得如此之慢！
宋嘉欢咽下口中的梅花糕，猛地掀开帘子，突如其来的冷风吹得她眼睛一涩。
随后她气鼓鼓瞪了一眼霍道玄，怒声朝前道：“阿蛮再这样慢吞吞赶车，罚你夜晚不准吃饭！”
阿蛮手一颤，立刻回道：“属下明白！”
瞬间将萧少远和霍道玄昨晚对他的安排抛之脑后。
霍道玄挽唇不语，只是抬起手指，意味深长地朝她点了点嘴角。
少女星眼如波，粉白兔毛大氅衬得她如新月清晕，抬眸瞪人时灵动不已，惹得他的心也慌乱了几分。
待到宋嘉欢坐好，马车才快了起来，玉珠含笑捏着帕子，轻轻擦拭掉她嘴边的残渣。
宋嘉欢觉得手中的汤婆子越发烫了起来，再加上外面不紧不慢的“哒哒”马蹄声，让她整个人都有些烦躁。
她实在没弄明白霍道玄到底要怎样，她那日说如往常一般便真能回到以前吗？
他是一副忘了的样子，也如往日一般待她好。
可那份好却带着浓浓的占有欲，还有不容拒绝的坚决之意，让她无可躲避，她并不喜欢这样被赤裸裸的凝视着。
片刻后，马车驶到了胤亲王府外。
宋嘉欢理了理被她无意识揉皱的衣角，下车抬眸时，一眼看见了站在亲王府石狮子前的人。
她愣在原地，一时觉得有些头疼。
刚要送走霍道玄，怎么又来了谢筠？
这两尊大佛一黑一白正对峙着，一个浑身煞气，一个清风霁月。
见她下车，都看了过来。
只听谢筠嗓音清润温柔，朝她颔首行礼道：“郡主金安。”
一颦一动皆是从容优雅，落在宋嘉欢眼中，两人就像是隔着一段熟悉的距离。
她收敛神色，淡淡道：“今日父王应在霍府，谢大人请回吧。”
霍道玄轻笑一声，接着道：“是啊谢大人，你来得可真是不巧。”
最后的“不巧”二字被他咬得格外重，带着几丝剑拔弩张的锐气。
谢筠敛眼勾唇，清隽的眉眼依旧挂着柔和平静的笑意，“可谢筠不会算计郡主的行踪。”
“只知最近沛县冬桃长得甚好，郡主又喜欢吃桃，便送了过来。”
“说不巧倒也算是巧了。”
霍道玄听出了他言外之意，诧异和嫉妒的情绪来回在心间盘旋，侧首打量着宋嘉欢的神色。
看着谢筠身后那筐青里透红的桃子，宋嘉欢不可避免地想起夏初时他送来的那筐，粉嫩红润。
那一筐是为了还她人情，那这次是为什么，知道她生气拿来哄她的？
这些日子她虽想通了不少，但到底还是有些别扭的，她眼皮子才没那么浅，只淡声道：“多谢。”
然而不管她唇角如何下压，眉眼上扬的弧度早就悄悄出卖了她雀跃的心情。
落在霍道玄眼中，格外刺眼。
他默不作声地看着她进府，连带着那筐碍眼的桃子，强忍下心中暴虐的气血翻涌。
再抬眸时，谢筠并未离开，而是站在马车前朝他浅浅勾唇。
疏淡的眉眼不见方才看向宋嘉欢时的温柔平和，反而不掩张扬的冷意。
霍道玄双眼微眯，沉声道：“听闻都察院近日事务繁忙，谢大人倒是格外清闲。”
谢筠负手淡淡回道：“不过是有无知之人设了个绊子，还入不得眼。”
“是么？”
霍道玄剑眉微扬，日光落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越显戾气横生。
“那就拭目以待，谢大人这份底气能坚持到何时。”
语气不乏挑衅的意味，谢筠却依旧神色从容，月白竹鹤大氅临风微动，看向霍道玄的眸光冷漠无情。
“霍佥事有这闲情，不如先将府内的烂摊子处理干净。”
闻言，霍道玄眼瞳一缩，眼中的杀气越发得浓厚。
外人看来，霍府那等姐妹共侍一夫的丑事在世家大族中算不上什么罕见。
而其中的弯弯绕绕只有他最清楚，可谢筠话里言外像是对他十分了解，这不禁让霍道玄有种如芒在背的压迫感。
到底是小看他了，一个能在都察院站稳脚跟的人怎会是寻常享乐的贵族子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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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厢宋嘉欢并不知道两人之间的暗流涌动，正蹙眉打量着胤亲王府焕然一新的布置。
哪里还有前些日子的萧条感，像是被人重新添置了一番，简约不掩奢华。
宋嘉欢的眉眼越发清冷，在她失踪未归的数日里，她的嫡亲父亲还有闲情逸致，大肆修葺府邸，真是可笑。
穿过凉亭，老远便能闻到浮薇阁独有的梅香，嫣红的花簇越过白墙上方，于肃清中展露点点生机。
白墙下方，素衣女子仅挽流苏髻，身姿柔美，正仰头打量着墙角的梅花。
宋嘉欢止住了脚步，眸色彻底冷了下来。
她终于明白前几日，萧少远为何让她无事先别回胤亲王府。
原来是她那心软的父亲早就将宋卿云放了出来，看这架势，想必这府中的庶务也是她在管着。
一切就像无事发生过，令人厌烦。
她冷着嗓音缓缓开口道：“你不去看你那被关了数日的母亲，在我这里碍眼作甚？”
女子闻声身体一顿，转过身来时，杏眼已含点点莹光。
“郡主在外数日未归，卿云每每念及郡主，都会来此看看你有没有回来。”
宋嘉欢不耐烦地看着她，“这里也没他人，犯不着装模作样恶心我。”
宋卿云习惯了她这般，神色不变，颔首做足了卑微的样子。
她柔声开口道：“母亲一时糊涂做错了事，是该受罚，卿云深感对不起郡主，只想在出嫁前能补偿于你。”
“好啊。”
宋嘉欢似笑非笑地紧紧盯着她，“你想补偿，那就先喝了姝色之毒，这样才算有诚心。”
宋卿云没有接话，低头轻轻抽泣了一声，白皙的侧脸在梅花的衬托下越显脆弱感。
她擦了擦眼角，往前走了两步，努力让宋嘉欢看清她眼底的真诚和示好。
“卿云过了年关便要出嫁了，届时便不会再碍郡主的眼。”
“只望郡主往后一切安好。”
“出嫁？”宋嘉欢敏锐地捕捉到这一词，眯了眯眼道：“你要嫁给谁？”
“您也认识。”
“正是虢国公府的陈庭。”
宋嘉欢嗤笑一声，一时不知这是件好事还是坏事。
按理说宋卿云母亲被贬为庶人，母族已经衰落，哪怕父亲是胤亲王外，以她的身份也难在盛京说上一门好的亲事。
虢国公府虽不比从前富贵，但到底也是有底蕴的世家大族，竟愿为嫡子娶一位这样的妻子。
想来也是，陈庭那厮活脱脱一个纨绔地痞，稍微贵重一点的家族又怎会将嫡女嫁给他。
思及至此，宋嘉欢心中并未泛起对宋卿云的丝毫同情。
就像从前宋卿云受袁氏教唆，向她诬陷耍心机的时候，也无半点同情之意。
所以她无论嫁给谁都与她无关，她不会恭喜她嫁入高门贵族，也不会祈祷她跌入水深火热中。
路是人自己选择的，好坏与否都是她自己承受。
宋嘉欢淡淡地扫了她一眼，目不斜视地从她身边走过。
“长姐。”
宋卿云连声叫住了她，见她回首，毫不犹豫地跪了下去。
“这一跪，是谢你在从前我有诸多过错时不曾斤斤计较。”
说罢她又重重磕了个头，继续道：“这一礼是求你看在我母亲并未实际伤害到你的份上，在我走后，待她不要太过苛责。”
见宋嘉欢眉眼绕着刺骨的冷意，她心里“咯噔”一声，忍着害怕和不满，又磕了一下。
“都道血浓于水，如今我的嫡亲手足只有你了，待到日后去了虢国公府，唯盼姐姐能多见我几次。”
宋嘉欢背对着她，红唇冷冷吐出两个字：“做梦。”
她就知道人不可能突然转性，宋卿云又是示好又是磕头行大礼，不过就是想让自己心软，放过袁氏。
且她也清楚地知道自己无势可依，一旦嫁到虢国公府，陈庭乱七八糟的外室小妾和苛刻的母亲就够她头疼得了。
何况她要想融入盛京贵妇圈中，更是难上加难。
想借她的威风扬眉吐气，真当她是什么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猫狗？
见浮薇阁外院的门重重关上，宋卿云缓缓起身，此刻膝盖和额头的疼意都比不过心中的屈辱感来得猛烈。
母亲说得对，宋嘉欢根本就是个凉薄心狠之人，不管她如何示弱，她都从未正眼看过自己。
她讨厌极了她那副高高在上的样子，但路还长着，就不信她宋嘉欢没有跌落谷底之时。
想到出嫁一事，她眸光晦暗，心中更为苦涩，若不是母亲教她设计，怕是她根本攀不上虢国公府这样的亲事。
所以哪怕她再如何厌恶陈庭放荡的样子，却也不得不为了自己和母亲的以后，对各方都委曲求全。
冷风骤起，连带着扑鼻的梅香都带着冷意直达心底，冰得刺骨，冬月的天真冷啊。
宋卿云彷徨地看着远处散落的枯叶，她的人生也会这样一直冷下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