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这日，天蓝云白，日光倾洒而下，和琉璃瓦上的积雪相互映照，越显皇城威严肃清。

    因太后身体抱恙，宫里便未如往常一样邀在京五品以上的官员共享宴席。

    礼部应旨赐下宋成帝的福礼，只在集英殿邀了些王公大臣家眷和皇室妃嫔一同祈福。

    距离一年一度的除夕驱傩仪式和宴会还有些时辰，念及太后久居慈宁宫会乏趣，谢皇后领着各妃嫔和宗室家眷去了慈宁宫，陪她聊天看戏。

    考虑到太后因着袁氏的事，不想看见宋嘉欢，她一个人也无聊，宋成帝便让刘德领着她去承乾殿坐一会。

    此时殿前积雪早就清理干净，铺上了软和的长毯，四下安静无声。

    寒风拂过领口的雪白兔毛，惹得宋嘉欢不由打了个喷嚏，抬眸泪花盈眶，刚好与从承乾殿出来的几位大臣碰上。

    她立刻眨了眨眼，又是一副神色淡淡的模样。

    颔首朝几人回礼时，她总感觉有道意味不明的视线在来回打量着自己，可抬头细看又分不清是谁。

    宋嘉欢不由皱了皱眉，暗暗看了眼朝她抚须含笑的谢右相，端得一副和蔼儒雅的模样，就像家中慈爱的长辈一般。

    她更疑惑了，心下思索着该不会是谢筠跟他爹说了什么吧？？

    待她带着疑问迈入殿门后，几位老臣也往集英殿走去。

    刑部尚书罗敏回首看了眼承乾殿关闭的大门，不禁感叹道：“皇室贵女虽众多，还是昭阳郡主最得陛下欢心。”

    谢右相勾了勾唇，回想方才殿中情景，若有所思也道：“到底是陛下眼明心亮，若非袁氏被发落，你我怕是都不知郡主本性之磊落纯良。”

    纯良？倒也谈不上吧。

    敢情当街挥鞭伤那吏部侍郎，贵妃面前都敢掌掴世家小姐的人，不是她昭阳郡主？

    闻言，一旁的司马左相司马空眼中难掩嫌弃，心中亦是对宋嘉欢的跋扈张扬感到不屑。

    随后又不动声色地扫了眼谢贻贤的怡然神情，倒是有些好奇，他怎的会突然为昭阳郡主说话。

    听手下人说谢筠之前曾当众数次维护过昭阳郡主，莫非两家是有结亲之意？

    眼下他们司马一族将迎娶月华公主，若真如此，四皇子的势力便更不容小觑，只怕蜀王殿下那里不好办了。

    心中思绪百转千回，司马空的面上依旧挂着浅笑，顺着话头意味深长道：“是啊，也正因陛下英明，前几日行刺皇子一案才没草草结案。”

    闻言，罗敏不由侧眸与谢贻贤对视了一眼，两人皆听出了他的话中之意。

    前几日，蜀王殿下与四殿下在河上游玩时遇刺，连带着不少世家子弟也受了伤，沿河百姓更是人心惶惶。

    圣上大怒，严令彻查。

    然而大理寺和玄衣卫的人在现场找到的断裂剑尾上，却刻着蜀王府的徽记。

    明眼人一看便以为是蜀王自作自受，宋成帝却并未发落有关人员，而是着都察院和刑部一同协查。

    今日刑部尚书罗敏和都察院赵仲明上报时，皆道刺杀一案确有蹊跷。

    那岸边射箭之人的刀法粗鲁却凶猛，完全不似盛京世家皇族侍卫的招数，且抓住的活口说话音调也与漠北胡人相似。

    逃走的活口又对盛京城内胡同巷道异常熟悉，像是有人在前方引路，连兵马司都追不上他们。

    种种迹象显然表明了是盛京城内有人漠北胡人势力勾结，蓄意谋害皇子。

    太后身体越发虚弱，漠北胡人又暴乱，且势力日益增长，正值四殿下运送粮草之际发生了此事，宋成帝在承乾殿发了好大的火。

    便连一向圆滑的罗敏都被随便找了个借口骂了一通，几位老臣劝了许久，宋成帝才缓和下来。

    此刻空中缓慢飘落点点雪花，落在人的手背上只觉透心凉。

    司马空眼珠微动，看向谢贻贤继续道：“听闻谢副御史那晚也受了伤，不知伤情如何？”

    闻言，谢贻贤一瞬间有些讶然，随即忍住心中的不悦，敛眼笑了笑回道：“一点皮外伤，不足挂齿，有劳司马大人关心。”

    谢筠的伤势如何他其实并不知，他有主见的很，向来待他这个爹淡漠至极。

    这不，便是受伤一事还是方才司马空说了他才知道。

    都说上阵父子兵，他倒好，不仅不帮他搅混这趟水，还反过来早早进宫面圣，把蜀王摘了出去，白瞎了他让人上奏质疑蜀王的那些折子。

    此局最虽简单，圣上并未相信蜀王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但心中肯定起疑，上点眼药水总归是好的。

    在场的都是人精，又怎么会不明白。

    司马空瞄了一眼他的神色，随后扶了扶官帽折角，笑中带着几分明晃晃的欣赏。

    “听闻谢副御史那晚负伤面圣，只为查清幕后主使。”

    他顿了顿，随后转变语气，不掩讽刺谢贻贤之意，“不愧是名满大宋的‘琇莹公子’，行事言语皆有老太师磊落坦荡风范，谢大人教的好啊。”

    谢贻贤眉眼阴沉了下来，冷哼一声，这话什么意思？

    朝中之人谁不知筠儿与他关系不好，如今夸谢筠像他爹，却说是他教的好，这不是打他脸是什么？

    这厢几位臣子心怀各事，那边承乾殿中亦是如此。

    昂贵的龙涎香在地龙的加热下越发厚重，没得让人心思也平和淡然不少。

    宋成帝凝视着不远处低眉喝茶之人，不由得回想之前外面郁郁葱葱之时，她也是这般端坐在下方。

    而今不知是否因为下了雪的缘故，连带着少女的音色都凉了不少。

    依稀记得，她九岁那年腊八进宫时，盛京下了好大的雪，她兴奋地扯着正批折子的他往外跑，非要用雪堆老虎给他看。

    鹅毛大的雪花落在脸上，冷得让人直打颤，寒风好似从四面八方灌入领中，凛冽不已。

    众人见状慌乱劝阻，毕竟没有人敢这般无视天家威严，可他却高兴得很，喝住了他们跟随而来的脚步。

    那时小姑娘许是因为太过孤单，渴望父亲疼爱，便待他格外亲近，一如她母亲当年待他那般，信任依赖。

    哪怕当年他因为打了败仗被父皇贬斥，软禁府中，她也依然敢翻墙找他，给他带自己做的糕点和兵书。

    往事不可追忆，不然只会令人沉沦其中。

    宋成帝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扫了眼少女微抿的唇瓣，笑道：“你这丫头，可还是因为朕听了你父王的话，没给你赐宅子而生气呢？”

    自袁氏倒台之后，她进宫的次数也越发少了，虽言语多有关心之意，却不难听出极淡的疏离。

    宋嘉欢黛眉轻挑，神色坦然回道：“也就气了半天，得亏没搬出去。”

    “这不，正跟着玉儿姐姐学管家呢，感觉人都变聪明了不少。”

    宋成帝听她的语气一如往日般俏皮，心中猜测她是不是知道那些旧事的想法也就淡了不少。

    到底他心中是不愿，也不允许她知道过去那些往事的。

    抬眼见烛光勾勒出少女明艳精致的五官轮廓，被水红花纹翻毛斗篷衬得整个人艳而不俗，娇而不美。

    脊背挺直，说话时紫玉璎珞微微晃动，眉眼间绕着若隐若现的清冷，看着是稳重许多。

    宋成帝不知想到什么，心下微动，感慨道：“这么些年朕瞧着你长大，总觉得你还是个调皮捣蛋的小丫头，今日恍然发现，你已长成亭亭玉立的姑娘。”

    “过去种种，你受苦了。”

    宋嘉欢闻声抬眸，黑亮的眸中不经意间泛起层淡淡的水雾，随即一消而散。

    她清了清嗓，扫了眼宋成帝针灸过后不能挪动的腿，到底没有像刚才那样敷衍回应。

    而是弯了弯眼道：“这么多年，您对臣女百般照顾，更辛苦。”

    此话一半真心一半恭维。

    宋嘉欢说不清楚心中是何感受，从前宋成帝看着她时，眼神柔和怜惜，她只当是自己在被人关心爱护。

    可现在的她察觉到那久久的视线打量，只觉得心口泛凉，因为她知道他在透过她思念着谁。

    她也知道，他的那些情绪再如何绵长也抵不过权利欲望。

    人的情感太多了，所以总要取舍掉没那么重要的，再事后后悔罢了。

    思及至此，宋嘉欢不由得得意地扬了扬眉，在心中为自己暗暗点赞，好似经历了生死往事，很多事情她看得越发透彻了。

    然而不管宋嘉欢心底怎么想，这番话在宋成帝听来却是格外欣慰的。

    他嗓音和缓道：“眼看你盛放如花，却总是孤单一人，朕心中时常惦记你的喜乐…”

    宋成帝顿了顿，琥珀色的眼珠浮现一层不可察觉的怅然，身体的疲劳酸痛好似时刻都在提醒他，岁月的无情飞逝。

    “如今朕只想为你指门好婚事，看你圆满出嫁才算放心，不知这盛京可有你中意的郎君？”

    宋嘉欢默然看着他温柔关怀的神情，心中纠结的情绪如蛛网般密密麻麻延展开来。

    她在犹豫要不要说出那两个字，谢筠。

    哪怕舅舅前些天暗示她，她的婚事无需多想是否牵扯英国公府，但求她真心欢喜。

    可此刻看着帝王温和不掩锐利的眼睛，想到即将远赴漠北的舅舅和袁太后越发差的身体，还是忍住了。

    再等等，等她亲耳听见谢筠承认心意，等二舅舅顺利回京，她便如从前一般，昭然坦白自己的心思。

    “瞧您说的，挑人喜欢哪能像挑首饰那样简单呀？”

    宋嘉欢往后懒懒一靠，眉眼舒展，一副坦坦荡荡的样子。

    可宋成帝到底是看着她长大的，怎么会没注意到她微微垂眸时，眼中一闪而过的犹豫。

    他是真的疼爱她，所以也就没在此刻拆穿她。

    “也罢，日后你若看中了谁，找朕赐婚便是。”

    宋嘉欢诧异地挑眉，“谁都可以？”

    闻言，宋成帝顿时心中有了思量，好笑地瞥了她一眼。

    他竟不知，什么时候这天不怕地不怕的昭阳郡主，也会有顾虑的时候。

    不过细想也是，谈及婚事女儿家多少都会有些羞涩，她身旁又无多少人真心实意关心，有顾虑也是正常。

    遂而宋成帝回答地很干脆：“谁都可以，只要你喜欢。”

    一旁的刘德很合时宜地将她身旁的茶杯沏满，是他奉宋成帝令，特意为她新研的棠梨煎茶。

    “陛下最宠的就是郡主了，只要您开心，陛下也开心呢。”

    杯中香甜的梨味与铁观音清淡的茶香交织向上，在沉闷的承乾殿中，像是一阵清爽的春风，令人舒适不已。

    宋嘉欢眸色微亮，抬眼笑盈盈地朝宋成帝点了点头，眉眼自带一股倨傲霸气。

    “您放心，我一定擦亮眼睛，找个大宋最配得上本郡主的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