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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第四十三章

    雁翎推拒开赵桓征,泪眼婆娑地看着他,谨慎地上下打量。

    难以置信,又十分悲戚。

    她知道他出身高门,但没有想过高到这等地步。

    岭南的那段日子,如宽阔人生里一段不足挂齿的罅隙,但因为是罅隙,小到他们只有彼此。

    那时候她虽然看得出他出身优渥,但因为她并不知道富贵与贫贱、位高与卑微之前的差别,更没想过两人的未来会如何,单纯如白纸也没有任何防备与芥蒂,只把他当成是与自己齐肩的朋友、恩人来平视。

    她当初甚至敢于逼着他喝下苦涩的汤药,吃简陋至极的小吃,敢于揶揄他、赶走他,对他发怒或者偶尔埋怨。

    而如今,她在东宫被压在底层做了那么久不见天日的洗衣婢,尝尽了为奴为婢的艰辛,才知道两人是云泥之别。

    他的不辞而别,也在一瞬间被她理解了。

    以她的那微不足道的出身,胸无点墨的见识,他合该不能把她带回自己的“家”,至于他允诺过的要带她看尽上京繁华,或者哪怕是共同北上的约守,也只是随口说说而已。

    阿娘过身之后,她的人生剧本底色注定是悲戚的,接连而至的本该只有人贩子的坑害、有势者的觊觎以及同样卑微者的倾轧……

    赵桓征这道光,照到她逼仄又悲凉的生命里,她得以过了那么几天有倚靠的日子,才是一个意外。

    她怎么能怪他呢?即便是,他那样言之凿凿地坦白过心迹,靠着那一句“我心悦你”,她挨过了这一路的苦难,险些就死在浣衣所无人问津的一片灰霾中,她也没有资格去怨怼。

    怪他?高在云端、贵不可言的太子殿下吗?除非她没有脑子,才敢把自己放在被遗弃的心上人的位置上。

    “奴婢……不曾。”

    她垂下眼睫,不知不觉向后退了半步,就靠在了原本不属于她的、昂贵不凡的镶嵌满花螺钿的妆台上。

    她的手指颤抖着背在身后,于是不经意间碰掉了宫娥放在那里原本要给她点在唇间的胭脂瓶。

    白瓷的小罐子纯净得像七八月雨后的云朵,一处黑点也没有,就这样徒然被她无意的碰触,蹭落在地。

    “啪”的一声脆响,碎成一地渣滓,像是落在泥淖里的雪花。

    盛在里头的胭脂,也滴落在地上,远远看去像是受伤之后的淤血。

    雁翎慌乱了,她在浣衣所时间久了,听到的有关上院吃穿用度的传闻是神乎其神的,比如太子身边随便一个宫娥的一只珠钗就足够在黑市买十个她们这样的少女,比如太子殿下的熏香是用真正的龙的口水做的,指甲盖那么大一块就价值百金,能在京郊抵挡上一套豪宅。

    这白瓷罐子虽然小却也耀眼,洁白如骨,光滑如玉,是不是也能顶的上她的半条命?

    她蹲下去,以一种谦卑于无地的姿势去捡拾。

    雁翎的慌乱,让赵桓征眉头紧锁,因为怕她慌慌张张伤了手,他便俯身去拉她起来,然而双手拖住她的素手,他神色一惊,像是触到了滚烫的炭火,眼光聚向她的指尖,愣在那里。

    昔日一双洁白修长,美如水葱的手,如今又红又肿,像是西域进贡的一种红色的萝卜。

    细细看,手指各处还有许多细微的被草木灰碱蚀的小伤口,看着都让人觉得痛痒,不知真的长在手上要多么痛苦。

    他这才回想起,徐宗源那日为何郑重其事地向他禀告浣衣所用草木灰濯洗衣物、磋磨徭役的事情。

    当时他并没有放在心上,既然徐宗源古道热肠,他自然也不愿意苛待东宫勤王的徭役,于是痛快得答应,卖他一个便宜的人情。

    如今看到自己曾经捉在掌心里的一双手成了这幅模样,他才明白雁翎遭受了什么。于是他心疼不已,同时升腾的还有雷霆般的天子之怒。

    素来,他是一个喜怒都不行于色的人,这时候也依旧如是。

    即便此刻心头只想把那几个欺君罔上的人凌迟处死,也只是在眼底泛出一丝微弱的阴翳,然后森然一笑,去叫姜望进来。

    姜望闻声进来单膝跪地,余光扫过雁翎的面容和身形,便将她与脑海里那个在岭南遥遥远远隔着夜色看过的轮廓逐渐重合。说不惊诧,那也是假的,然而他不敢表露。

    “臣在。”姜望收回了视线,俯身听命。

    “呵。”赵桓征微微冷笑了一下,道:“去安排个秉笔太监来拟旨。”

    “是。”

    不多时一个十来岁文质彬彬的小内监就进来了,不似姜望那样的长随侍卫衣着干练朴素,而是有些繁复的讲究——斜大领的宫服有点像半个文臣,周身镶波线式宽黑边的滚边,腰间系着绣带,下头还缀一排穗子。

    太监在地上铺开执笔,跪在洁白胜雪的绢前,聚精会神等着记录赵桓征的懿旨。

    秉笔太监是专门在御前负责文书记录的,不同于东宫任何的奴役,也自幼通读经史子集,学问不输任何一个翰林编修,而那恭敬赵桓征的模样,又全无徐宗源那般儒生的傲然,谦卑得宛若在太子面前,他只是佛祖须弥座下随时献命的沙门。

    这时候雁翎去看赵桓征侧脸的模样,下旨的时候,他的气度一下子有了不凡的威压,颀长的手指在雁翎靠近的妆台上轻轻叩了几下,然后语气平和到如常的程度,对一群人的生死前途做出了如下安排:

    “太子詹事府詹事、主簿,欺君罔上,顶替徭役,篡改良籍,枉法贪赃,流胡家坨,其幕宾发奴籍,妻眷充教坊司,发岭南,终年不可返京。京畿道城郊与此事有干系之里长亭长,黥面发石门,徭役,家产抄没,凡总詹事府与东宫外院知情不报着,皆查,尽绞之,秋后行刑……”

    他说的很平静,以最日常的口吻,与昔日和雁翎谈天说地的神情并无不同雁翎纵然肚子里墨水不多,也知道“流”、“充”、“绞”的意思,具体指的是什么,随意数了数,几行白纸黑字,就是几十个人头落地,上百人流放为奴……

    她听得胆战心惊,那个温润如玉,方才还紧紧拥抱着她,深情款款抚慰着她的男子,分明是在杀人,却平静如水。

    雁翎讶然,或许这才是他真的样子,生杀予夺,把天底下所有人的命运全权拿捏在手心里的:

    帝王。

    陡然之间,雁翎竟然对赵桓征生出来一丝异样的、冰凉的,陌生感。

    甚至可以说,惧怕。

    他却还并没有处置完。

    最后,赵桓征眼神中的阴翳沉重了一瞬间,微微停顿了一下,道:“至于浣衣所的几个执事,凡总与此案涉嫌者,皆斩断手指,寸磔。”

    一直跪在地上簌簌记录着的秉笔太监,在听到最后两个字的时候,也微然顿挫了一下,只是一瞬间,又继续写下去。

    “好了,”赵桓征抬起叩着妆台的手指,微微舒了一口气,吩咐秉笔太监:“即刻把孤的意思,发中书舍人视阅,没有什么错漏,便交由戒律院一一去办。尚书省亦抄送一份,特送京兆伊,扣他半年薪俸,算是一个警告!”

    “是。”

    秉笔太监迅疾而稳健地把绢与笔墨收起,退了下去。

    赵桓征回首,看到雁翎双目无光地立在那里。

    门口的侍女方才已经听到了室内瓷器掉落的声音,但是秉笔太监在场的时候,除了侍卫总领大人,也就是姜望,按照规矩,没有品阶的宫人都不可以进去,因为秉笔太监在场的时候,一般涉及朝政,奴才们需要避嫌,不得旁听。

    此刻秉笔太监出来了,她们才弯着腰,簌簌鱼贯而入,轻手轻脚又迅捷地把地上散落的瓷片和胭脂收拾干净。

    赵桓征微笑着走过去,到了雁翎跟前,把她复拥抱在怀中,继续去品味体失而复得的真实感。

    感知到怀中人浑身微微的战栗,他以为她是着凉没有完全好,于是扶着她到了床边继续坐下。

    那双美丽的眼睛却没看他,而是畏缩着落在地板上,许久也是空洞洞没有光彩的。

    赵桓征自然猜得到她是头一次看到自己拟旨的样子,有些陌生的害怕。

    然而他又觉得有些不解,分明他们早就一起做过杀人毁尸的事,还不止一次。第一次在破庙中,雁翎拿了马灯,果决坚毅地将火苗投掷出去的帅气背影,几乎是两人分开后,他每每都要去回味一遍的美好图景。

    他最怕她是因为寒凉,心神不稳,落下病根,毕竟脖子上的勒痕他看得见。于是,他扶着她的肩膀,双手捧着她的脸颊,与自己对视着,一片宠溺的眼神问她:“怎么了?不舒服么?”

    她抬眸,怯生生的。

    她在想他方才处置的那些人,除了太子詹事和京兆伊这样的大官和家眷,其余人她几乎都见到过。特别是浣衣所的那几个,常芳、孔梅还有亲自对她行刑过的秀云,更是日日相处过好几个月的光景……

    昔日颐指气使的人,那样鲜活的、即便是恶贯满盈也是那样鲜活的生命,如今因为他轻飘飘一句话,就要被斩断十根手指,她不懂何为所谓的“寸磔”,但那个秉笔太监的颤抖她看在眼里,料到她们活不成了。

    她此刻心里不平静,并非她善心泛滥,去同情要勒死她的刁奴,自然,那等恶人是死有余辜。

    让她感到惊惧的是,东宫本身。

    无论这殿堂多么金碧辉煌、斗拱多么巍峨、器具亦奢靡到让她瞠目的程度,这里也是一个上位者随时能因为一朝喜怒,如同碾死蝼蚁一样,拿捏位卑者生死的地方。

    正如,若与她有过一段过往的不是赵桓征,而是旁人,今日香消玉殒的,本该是她。

    后怕。

    对啊,这里不是民间,这里处处精美考究,同时也遍布着死亡的危机……雁翎忽然懂了那一句说书人惯常挂在嘴边的俗话——伴君如伴虎。

    她擦擦眼角的泪珠,努力对赵桓征挤出一个生涩的、情不由衷的笑,对他说:“没什么,我会好起来的。”

    像是对他的掩饰,又像是,真正在一片茫然的恐惧中,对自己无力的鼓励。

    赵桓征眼波微微一转,虽然不是特别满意,但最后还是接受了这个笑容,无论如何,她现在好好地坐在他眼前,还活着,而他为她做了主,今后也不会再有人敢欺侮于她。

    甚至她会从此享受到一切荣华繁盛,钟鸣鼎食,只要他愿意给。

    因为太子匆忙进来,雁翎的唇上没有来得及点上胭脂,方才那小白瓷瓶也粉身碎骨了,她的唇彩只能这样裸、着。

    然而这天然的唇珠,不点自绛,被他掬起在一捧思恋里,到底还是很诱|人的。

    寝殿里所有的下人早就识趣地出去了。

    这里是东宫,任何一株草木都是赵桓征的,也自然包括雁翎。

    最后,他没有忍住,也不需忍、不想忍了,就这样坦荡又热切地吻了下去。

    柔软的香甜,能沁入他的心脾,炽热所到之处,比任何鹿血与松茸都滋养他的热望,那在梦中不能去实现的,因为与她的这场重逢,今后都可以一一被满足。

    雁翎感觉到他的唇舌冲撞无度,显然比上一回放肆得多,几乎不假任何克制,甚至就要继续杀人放火。

    她必须阻止,又不敢推拒,甚至在他一次次的冒犯和闯入中,渐渐有些迷醉。

    然而方才他生杀予夺时,眸间那寒凉的神色,在她心里像是另一种令她窒息的绳索,让她此刻断然无法享受任何的情爱,只有用力把理智牢牢抓在手中。

    她以尽量柔和,不会惹他不快的力度推开他,怯生生地低下螓首,忽然很想问问他,所谓的“寸磔”究竟是什么意思。

    然而话到嘴边,她听到自己说的却是:“殿下,我想洗个澡了……”

    ——

    【注】寸磔:凌迟的别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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