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刑场

    衙门里,老衙役做了个很长的梦,长到他在梦中根本记不起刚才发生了什么,鼾声如雷。

    看到这一幕,小衙役无奈扶额,“咣当”一声倒在椅子上,像一滩烂泥滑到了不能再滑的位置。好在刚送走了张师爷,他心情好,现在看见什么,他都不大会生气。

    “呼!”

    看着他这副模样,柴有味苦笑:“都跟你说了没事儿了,他把线索偷偷藏在房梁上,就是不想别人知道这事儿是他发现的,你替他认下来,他反而会开心的。”

    “话是这么说,但这事儿下回能不能别再让我干了。”小衙役从椅子上爬起来,心中苦闷已憋了太久,“我真的说不了这种谎,心虚。”

    柴有味撇嘴,没再多说,转头重新扎进了堆成了山的案牍中。

    注意到那些东西,小衙役心头涌起熟悉的紧迫感。

    “不歇?”,他问。

    柴有味:“不歇,小姜去找菜农了,我得等他回来。”

    送走真言和尚只是第一步,他今天夜里还有好多事儿要做。

    堂中摆了不少案牍,都是和范小舟有关的,有的是户籍簿,有的是范小舟多年前在长山盐场的入职记录,众多信息七零八落分散在不同功能的本子里,要想找全,就得都搬出来,而柴有味这番新翻开的那一摞,是有关当年范小舟杀人冤案的。

    六年前范小舟被指控杀死的是一个叫野桃的女人。

    野桃和丈夫是外乡人,出事的时候在禹城府还没待满三个月,而据当时收留两人的本地人说,这二人其实另有目的地,去哪里不知道,只知道两夫妻是走到没钱时正好路过禹城,遂决定在此地临时找些杂工做,挣够钱再出发,因此镇子上根本没人知道野桃的丈夫叫什么名字,就连“野桃”二字也是当年房主无意间听丈夫喊起的,只是发音听着相似,是不是这两个字都不确定,但也好过无名无姓的空出一个位置。

    案牍上没留画像,六年前或许还能有人记得夫妻二人长什么样子,到现在就难说了。而时至今日也无人可知,就是这么一段临时的短暂过路生活,野桃丈夫究竟是如何跟范入柳勾搭上的,总之,等有人注意到这对外来夫妻时,野桃已经死了。

    野桃就是死在永慈寺的。

    那个时候,和尚们刚死光,没有能通三人,这里完全就是一片荒芜。

    一日镇民上山挑水,路过山寺准备歇脚,在院中过夜时,在水井中发现了野桃的尸体。此后,经衙门调查搜证,范小舟与野桃的秘密逐步浮出水面。

    两日之后,他们便在午夜刑场决定对范小舟实施斩首示众的刑法。

    *

    那一天下大雨,原本是正午刑场,被生生拖成了午夜刑场。

    好不容易等到了雨停,衙门在菜市口搭好了台子。原本想着这个时辰不会有人再来看热闹了,却不想路口一开,镇民们便鱼贯而入。

    老衙役扯着嗓子住持了一会儿大局,天上便又开始掉点子了。

    没一会儿功夫,所有人都被淋成了落汤鸡。

    为了不让大伙儿满身是泥的回家去,他只好加快了进程,催着衙役们赶紧将范小舟带了上来。

    大雨之中,范小舟每一步都踩在水里,“噗嗤噗嗤”的声音好像阎王来索命时手里的闷铃。头套被大力扯下,他只觉头皮一阵发麻,好在不是太阳正盛的时候,他不至于睁不开眼。

    可没过多久,那瓢泼的雨水就给了他一个教训。

    本来就好几天没睡,他的双眼被泥水浇成了猩红色,刺痛的感觉一路从眼珠扎进脑袋深处。他甚至开始祈求一切都快结束吧。

    老衙役招呼着一旁的衙役,两人一左一右,将他狠狠摁在了地上。脸和泥亲密接触的那一瞬间,他安心的闭上了眼睛。

    “老袁!”眼看雨越下越大,老衙役说话的同时,嘴里还在不住往外喷水,他艰难睁开眼睛,向着铡刀之下挥手。那里,正站着今天真正的主角。

    “来了!”

    刽子手是老衙役的朋友,全名袁幸运,能拿下今天这场行刑,他没少请老衙役喝酒。原本以为下大雨这一切都要毁了,却不想台下依旧是人满为患。

    见到这情景,他一下来了力气,扯掉上衣,露出坚实的臂膀,含一口酒,鼓足力气喷在铡刀上,将范小舟的脑袋严丝合缝摆在刀口之下,一呼一吸后,放下了铡刀。

    人首分离,范小舟的脑袋落在了篮子里。

    老衙役直到那一刻才敢回头看上一眼,天上打闪,一瞬间将铡刀后的袁幸运照亮,他脸上一道血痕,右边的眉头上,带着一颗小痣。

    同一时间,惊雷落下,地动山摇。老衙役腿一蹬,从椅子上惊醒。

    *

    堂中,不知怎么就那么巧,柴有味也正在给小衙役回忆当年旧事。

    “人头落地?”小衙役好奇。

    “嗯……”柴有味绞尽脑汁回忆,六年前的他刚进衙门不久,也是第一次近距离观看斩首极刑,“落在了篮子里算吗?”

    小衙役思量片刻,又问,“那尸体和头后来去哪了?”

    “和现在一样,都是行刑人负责处理,被当时那刽子手带走火化了吧。”

    “这么说,后来你们也没见到尸体?”

    “没有。”柴有味摇头,闻小衙役话中有话,“怎么了?”

    小衙役犹豫片刻,接着正色道,“看过那种街头戏法吗?戏班子里,就转有一种戏法,演的就是人头落地。那是一种专门的铡刀,刀切下去,头连着脖子会一起掉进机关里,从外面看好像是断了,但里面还连着,刀也没真的砍到肉。”

    柴有味惊,眉头跟着紧皱,“你的意思,范小舟当年很可能就是被这种铡刀’救’了?”

    小衙役点头,“如果范小舟真的是当年的范小舟,那这就是最有可能也是最合理的答案了,雨大天黑,没人上前仔细查看,只要在铡刀下蒙一块黑布,没人能分出范小舟的脑袋是不是真的掉下来了。”

    “那不可能啊,那……”,柴有味下意识抗拒,话说一半,他才恍然,“你是说……”

    小衙役托手思考,很快证实了柴有味心中猜想,“那刽子手有问题,他是操作铡刀的人,铡刀有问题他不可能不知道,他没有任何奇怪的表现,只能说明他知道这一切,或许也知道范小舟当年假死的真相。”

    他转头问:“当年那刽子手叫什么你还记得吗?后来去哪儿了?”

    柴有味在原地愣了一瞬,二话不说就又回头翻起桌上的那些案卷。

    “刽子手,刽子手,叫……”

    “叫袁幸运。”大堂的另一边,冷不丁想起另一个消失已久的声音,“现在应该已经改名了,幸运改作吉祥,人在当苦力,平日里,没事儿给人修修钟。”

    小衙役与柴有味错愕转头,这才发现老衙役已经醒了。瘫坐在长椅上,喘着粗气,全身已被汗水浸透,一如范小舟行刑那天被雨水浇透的他。

    “我知道吉祥钟匠哪里眼熟了。”他道。

    *

    与此同时的永慈寺。

    刘贵枝与瞎子并未在能通的房间久待,很快就回到了放着大佛的那间大殿。考虑到钟匠随时可能回来找手里这只罗汉鞋,二人决定一人留在寺中守株待兔,一人带着鞋先回衙门搬救兵。计划是没问题的,只是在谁留谁走的问题上,二人始终没能达成一致,甚至站在大佛下,小吵了一架。

    “走!你留下万一碰上了你打得过谁?走!”刘贵枝眼睛瞪得浑圆,大佛下,瞎子已经摊作了一摊烂泥,大有耍无赖的架势。

    “我说了,姑娘不是衙中人,没必要替他们守着,要守也该是我守着,姑娘去找人。”瞎子幽幽,“出于对姑娘性命的保护,我不可能留姑娘一人。姑娘若是也因此不肯留我一人,那我们就都不要去了。”

    刘贵枝气,瞎子此言,倒显得自己也在乎他似的,知道辩不过,她干脆上手,连拖带拽把瞎子当个包袱往向着殿外的方向丢。

    “起来!走!”

    瞎子无力瘫在地上,鞋都快被拽下来了,依旧毫不反抗,四仰八叉一动不动,刘贵枝最后一下把他摆成什么姿势,他就还是什么姿势。

    犹如拳头打在棉花上,刘贵枝气得一脚踢在一旁的柱子上,接着就听脚边轻轻一声响,什么东西正从瞎子怀里掉出来,低头去看,是一块巴掌大的木鱼。

    刘贵枝突然安静了下来。

    瞎子等了好久也没等到她说话,这才自己磨叽着从地上爬了起来,哪怕看见了木鱼的方位,还是伸出手去,“东西掉了,姑娘帮我捡一下吧。”

    刘贵枝依旧没作声。

    “姑娘。”瞎子又提高声调,“帮我捡一下木鱼!那东西对我很重要!”

    周围依旧一片安静。

    瞎子正想再开口唤她一声时,就听她忽然莫名道:“这佛手上的棍子呢?”

    瞎子只觉云里雾里,有些不快:“什么棍子?”

    “棍子!”刘贵枝指着头顶的大佛,“佛手里,那么大一根棍子。”

    瞎子持续糊涂,却也知这不是什么好事。方才去能通房间时,两人都不在殿中,莫不是趁着这段时间,这殿中发生了什么变化?

    刘贵枝却来不及多说些什么,惊慌万分,左右向周围看去,最后将目光落在瞎子怀里的那只罗汉鞋。

    她一把上前抓住瞎子,不由分说便推着他向大门的方向,“没开玩笑!快回衙门!就现在!”

    瞎子狐疑,依旧没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踉跄被她推进院中,接着就闻身后与刘贵枝完全相反的方向,先是两声咳嗽,接着就传来一声低沉的嗓音,“来不及了。”

    刘贵枝僵僵转头,消瘦的身影正随着那声音一点一点清晰,男人右眉上带着一颗小痣,手里握着那根粗壮铁棒,意外显得他格外娇小。

    他还穿着白日那件麻衣,哪怕是一件厚实的冬衣,仍是遮不住他胸口肋骨的形状。

    “来不及了”简单的四个字,他说完还要咳上好一阵,看起来好像就快要被这周围的晚风吹倒。

    瞎子瞳孔皱缩,那声音——他听的很清楚——正是白日里的钟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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