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人死是很快的

    刘贵枝扑灭了殿里的篝火,送走瞎子后,专心坐在钟架下看着钟匠。

    钟架下,钟匠一身破败,衣衫褴褛,外袍只剩一边袖子,正歪靠在钟架的柱子上,还没醒。牛头正飘在刘贵枝头顶生气,“姑娘方才为何不让我出来?姑娘方才为何不让我出来?姑娘方才……”

    不得不说,牛头虽然烦,但到底是跟着刘贵枝最久的一只鬼,怎么将自己的长处发挥到最大让刘贵枝不得不开口,没鬼比他更懂。

    “他没想杀我。”

    听了一大段以“姑娘方才为何不让我出来”为主题的念经,刘贵枝果然不耐烦开了口,“用不着你。”

    “他都把棍子抡到你眼前了!那还不叫要杀你?”牛头不理解,一转头却见马面亦是十分平静,很快便恍然,这俩人定是又憋着什么话没说。

    “有屁就放!”不敢命令刘贵枝,他还不敢命令马面吗?

    马面撇嘴,飘到刘贵枝身后,只露出两个马耳朵,看起来说话的好像是刘贵枝,“牛大哥没发现吗?钟匠方才始终没有攻击过那个瞎子,明明那只罗汉鞋在他怀里,那钟匠却只盯姑娘,牛大哥没觉得奇怪吗?不想知道为什么吗?”

    牛头当然觉得奇怪,只是他的牛脑袋,不允许他想那么多,“为什么?”

    “因为他想要的不是杀人灭口,抢夺证据。”这一回,说话的是真刘贵枝,“他想要听一个秘密。”

    “你的秘密!”

    牛头耳边猛地又回响起那低哑的声音,一身不快,抖抖脑袋,又看了一眼钟架下安静昏迷的钟匠,这才镇定下来。

    “可秘密能有什么用?”他不解。

    马面胸有成竹,“秘密用处可大了,它可以用来威胁人。如果钟匠有幸真的听到了姑娘的秘密,未来他只要拿着这秘密威胁姑娘,今夜这寺中发生的一切,便好像不曾存在过了。姑娘顾及秘密守口如瓶,官府没有听过今日发生的事,不知道罗汉鞋的存在,自然也就不会找上钟匠,他往后在这镇上的日子便能一如往常,没人会知道他与范小舟的死有关。”

    不用闹出人命,不用亡命天涯,不费一兵一卒。需要的,只是他拎着棍子逼刘贵枝开口说一个秘密。

    牛头想了想,眼珠一转,眉头一挑,又问:“那如果姑娘一直不开口怎么办?”

    马面一愣,前面说了一大堆,这下却被问住了。

    牛头笑,转而看透一切,“还是会被打死对吧?”

    马面一时汗颜,用眼神向刘贵枝求助。

    刘贵枝坐得倒是气定神闲,一开始就冲着灭口而来的杀人,和另有所求的杀人到底还是有本质的区别的。

    对于钟匠来说,最差的选择无非就是杀了她与瞎子灭口,然后走上一生逃亡的道路,可万一在这过程中真的听到了刘贵枝的秘密,这道路便可扭转,他就是为此,也不会一上来便对刘贵枝痛下杀手的。

    而对于刘贵枝来说,最差的选择无非就是将牛头马面唤出来帮忙,然后走上祈求地藏帮忙磨平钟匠记忆,并一生被他要挟的道路,可万一在这过程中她真的说出了令钟匠信服的秘密,这道路亦可扭转,她就是为此,也不会一上来便放牛头马面出来的。

    “那姑娘说出来了吗?”牛头又问。

    刘贵枝无言,脸上面无表情,心里却已锤了自己千百下——能见鬼?这话她当时到底怎么想的能说出口?这话就算钟匠会信,这镇上百百千千的镇民也不会信。只一人相信的“鬼话”,说出去旁人只当个笑话一笑而过,又怎么可能威胁到她?

    “哎呀……”牛头看她那模样,心中已有定数,揣手摇摇头,却也终于明白了钟匠始终忽视瞎子的原因——瞎子那模样,看起来就不抗打,只怕挨不了两棍就倒下了,到时候,钟匠只怕连让他想个秘密的时间都没有,便又只能走向继续杀人藏尸的死路了。

    相比之下,刘贵枝虽然也干巴瘦,但她眼中时常阴狠的情绪,和中气十足时常骂骂咧咧的一张嘴,的确让她看上去更难对付一些。

    正当时,“嘶……”,身前一声痛苦的低吟,绳子里的钟匠似是被什么东西刺痛,扭动两下,醒了。

    *

    夜色正浓,又是睡不成觉的一晚。

    靠在柱子上,钟匠的眼神还有些迷离,真够疼的,后脑挨的那一下,是真够疼的,他现在一说话就觉得舌头发麻,再狠点怕是人就要傻了。

    刘贵枝看他这个样子,心软从院中的水缸中舀了一瓢水,喂到了他的嘴里。

    “你就这么不能让我知道你的秘密吗?”喝完这个口,钟匠舒展眉眼,五官渐渐从皱皱巴巴的脸皮中露了出来,终于有一句话不是用气喘吁吁的语气说出的。

    刘贵枝将瓢收回,“那你呢?就这么不愿意逃跑?”

    钟匠垂眼,难掩惆怅,说话的过程中,又咳了起来,“我哪都去不了了,这就是我的家,离开这里,我会死。”

    “没谁离不了哪里。”

    钟匠摇摇头,心中所想十分坚定,“不怕姑娘笑话,出了镇子,我身上的银子,连一匹驴都买不起,何谈一匹能快跑的马?死在他乡,还不如死在这里。”

    “哼。”刘贵枝冷笑,“那你杀人的时候怎么就没想到这些?”

    钟匠苦笑,面如墙皮,嘴如墙灰,一说话就好像在往下掉白沫,“姑娘当真是在那楼里闷得太久了,什么都不知道呢。”

    原来钟匠认识她,刘贵枝冷眼,不置可否,只是反问,“你与范小舟什么仇什么怨?”

    见状,钟匠便也不想多言,悻悻叹气,无精打采赏起头顶的月亮。

    “还是说……”刘贵枝沉声,很快又想到范小舟能通的身份,“你是冲着能通去的?”

    钟匠又是苦笑,“既然都被你绑在这儿了,我也不瞒你,昨天在后室遇到他时,他没戴那斗笠,我都没认出他竟然是永慈寺的能通。这么多年了,他居然一直躲在这寺中,躲着躲着竟躲成了活佛,还是人家命好。看到他手上的十字伤时,我当真吓了一大跳。”

    说完,他又是忍不住连咳几声。

    旁的刘贵枝听不懂,“十字伤”她却有很深的印象。白日她因燕子楼一事跑到永慈寺之时,瞎子为了让她相信能通是善佛,曾贴心向她讲起过能通井口救人的故事。

    能通在讲佛大会上救下意图跳井的香客,一只手碰到井边的木刺,划了好大一个伤口,钟匠所言大约就是此伤。

    这令刘贵枝多少有些意外——原来钟匠决定对能通动手时,能通正以范小舟的面目示人。钟匠是先看到范小舟,再通过他手上的伤口认出他是能通,那岂不是说明——“你想杀的是范小舟,难不成……”

    她眯起眼,“你早知范小舟没死?”

    钟匠没有说话,眼中不知何时变得亮晶晶。反倒是背后的牛头突然用气声喊她,“姑娘!姑娘!”

    刘贵枝再也忍不了,抬手打散他的身形,也用气声回应:“闭嘴!”

    然而牛头却没有听话,瞬间聚回身形,干脆飘到了刘贵枝眼前,用更大的声音喊她,“姑娘!姑娘!”

    一同前来的,还有一向知道分寸的马面,他竟也对着她挥手,“姑娘!”

    正当刘贵枝不明所以之时,对面钟匠竟也跟着开了口,只是这一回再无关范小舟的话题,钟匠莫名关心起了眼前刘贵枝,“姑娘是不是嗅觉不怎么灵敏?我也有这毛病。”

    刘贵枝一愣,接着就见钟匠眼中越来越亮,那莹莹的金黄色光芒,不知为何竟和方才坐在篝火前烤火的瞎子有些像。

    刘贵枝猛地一惊,终于回过头去,小院对面,那间放着大佛的后殿,已快被大火吃干抹净了。

    *

    瞎子一路摸爬滚打,终于是敲开了一户人家的大门——以他这双模糊的眼睛,要跑回衙门恐怕天都要亮了,最好的办法只有找人帮忙向衙门带句话。

    开门的是位大娘,听完瞎子的话十分生气,“大半夜的,你把我从床上揪起来,就为了帮你去报官?你知不知道我本来就睡不着觉,你这么把我薅起来,我今夜又睡不着了……”

    “那您看这个够吗?我把它押在这里。”不等大娘说完,瞎子想也没想掏光了全身的银两,又取下手腕上的镯子递了出去,整个过程,看起来不像有任何不适。

    翡翠镯子,成色极好,是他身上最值钱的东西。

    大娘动摇,从披在肩上的大衣里伸出了手,然而还碰到镯子,她的手却又停在了半道,转而向瞎子身后指去。

    僵僵道:“着……着火了……”

    瞎子一扭头,自己方一路跑下来的山口上,果然有一点荧黄色的亮光,浓烟滚滚,即便是在夜色中都十分显眼,那个位置,不正是永慈寺吗!

    他心中大惊,一转眼,大娘推回他手里的镯子,“不用了,我这就穿衣服。”

    *

    这具身体满是漏洞,刘贵枝的鼻子的确不好使,哪怕是此刻火已经烧得很大了,她依旧闻不到一丝烧焦的味道,火伸进手,甚至都没有刺痛的感觉,可这有什么用呢?饶是她这副身体有多么刀枪不入,光是拎着这小小一件衣服扑向那冲天的火光,到底是螳臂当车。

    衣服很快被大火吞进肚中,火苗狡猾,顺着她的衣袖一路攀上,终是点着了她这一头好不容易才长出来的头发。

    一整座后殿,站在大火之中,原来和沙盘上用纸板大的小儿屋也没什么区别。

    最大的一根横梁从高处斜着砸下,大佛最后一副表情,仍是似笑非笑的。

    刘贵枝再来不及多看,转身飞奔去找后院那口“能通救人”的知名水井,一掀开井口才发现,那水井上,连辘辘都被人卸了个干净——井早干了。

    为何会这样?她记得她明明把那殿中的篝火扑灭了啊?

    刘贵枝崩溃,眼见着头发越来越短,额头冒烟,她只好又向着更深处的水缸奔去,一头砸穿水面上一层薄冰,扎进水中去,终是救下了头发。再抬起头,水里漂着一张纸,上面写着“生辰快乐”四个大字,刘贵枝知那是从自己衣服里掉出去的,连忙伸手捞了起来,手捧到水的一刹那,她却突然呆住了。

    “今天什么日子了?”背后是熊熊大火,她突然定在原地,抬头看起月亮。

    月亮弯作一道钩。

    “初四,新月,像道钩,最危险。”虽然也着急,但火到底烧不到马面,他还是回答了刘贵枝的问题。

    一旁牛头则已急的已如热锅上的蚂蚁,“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管什么日子啊?”

    刘贵枝不理,低头掐着手算起数,这才意识到原来今日已是初四了,明日就是初五了,是自己的生辰,亦是……

    不知想到了什么,她眼中忽地一亮,“几点了?过午夜了吗?”

    马面,“没有,还没打更,但是应该快了,再有一会儿,就是初五了。”

    牛头,“姑娘!”

    刘贵枝依旧不理,低头默念,“马上初五了……”

    话还没说完,前院传来一声巨响,她终于回过神,回头一看,房檐之后,只露出一半的巨大座钟正在一点点向下沉去。

    坏了!火怕是已经顺着院子里的干草烧到了钟架下,钟架下还绑着钟匠!

    *

    瞎子一路跌跌撞撞,摔了不知道多少跤,越靠近山寺,那火光越是大的如白昼,手摸到寺门之上时,他的视线也终是归于黑暗。推开门的一瞬间,手火辣辣的疼,他却顾不了那么多,直直冲进火光之中,一头摔进了院子里。

    “姑娘!姑娘!”

    火烧得安静,但大殿却塌得十分吵,什么也听不清,他只好勉强扯下黑色的外袍蒙在眼睛上,视线透过黑布,一点点清晰。

    钟架下,绑着钟匠的绳子早已烧断,已是空空如也。

    火光攀上至少两根横梁,巨钟摇摇欲坠,而就在那最危险的位置之下,刘贵枝飞扑在地上,正死死抱着钟匠的大腿。

    两人眼看着又缠斗在了一起。只是这一回,有些奇怪的是,两人似乎互换了身份,要跑的不再是刘贵枝,而是钟匠。

    听声音依旧是那根棍子,钟匠大约是趁着方才刘贵枝去救火的功夫,又把铁棒捡了回来。只是和方才的招数完全不同,他此番拎着那棍子,全无要攻击刘贵枝的意思,几度挥舞都在将刘贵枝向远处赶。

    反倒是刘贵枝,见钟匠要跑,一个纵身直接跳上了他的后背,像一只挂在树上的猴子,任凭钟匠如何摆动,都死不松手。

    四周大火越烧越旺,浓烟翻滚前行,钟匠咳得越来越厉害,几度与刘贵枝过招,已有些力不从心。眼见头顶的巨钟一点点向下沉来,火已经烧到了脚边,他干脆高高跳起,随即向后一倒。

    “梆”的一声,刘贵枝被倒摔在地上,果然松开了手。

    与此同时,钟匠一抬眼,终于看到了姗姗赶来的瞎子。

    瞎子一惊,虽已将罗汉鞋捎给了方才的大娘,但不知为何,他总觉得钟匠较方才有了些说不上来的变化,还是下意识抱紧了身前的衣领,谁知就是这一个小小的动作,被钟匠捕捉在眼中,认定为罗汉鞋还在怀中,他从地上爬起来后,并未有任何迟疑,竟拔腿朝着他的方向踏火跑来。

    牛头一双牛蹄,摩拳擦掌都要磨没了,见钟匠朝着瞎子奔去,又叫了起来,“姑娘,快点火吧!快点点火吧!快点火啊!”

    远处瞎子手中还拎着那把柴刀,未有犹豫,这一次找准了柴刀的刀刃,用尽全力,向着钟匠喘息声的源头砍去。

    可他这点伎俩,哪里是钟匠的对手?

    钟匠顺势用铁棒挡下,用另一只手夺下柴刀,反手便向着瞎子劈去。

    与此同时,极远的地方,更夫敲了锣,一慢两快:“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初五了。

    刘贵枝从地上狼狈爬起,正看到这一幕,竟然笑了,只可惜这笑容没能持续多久便僵在了脸上。

    彼时瞎子胳膊还举在空中,以他迟钝的反应,甚至还未看清发生了什么,就觉胸口猛地一阵剧痛,什么东西扎进了他的胸膛。

    他感受到皮肉一瞬间绷紧的,心口被不属于自己的冰冷金属占据,接着没过多久,他的手就没力气了,刀掉在地上,他努力想站住,却“砰”得一声仰面倒在了地上。

    耳边充斥着刘贵枝的尖叫声,眼前最后的画面,钟匠没在他身上找到罗汉鞋,骂娘一声后便迅速站起了身……

    一种黑暗切进了另一种黑暗——原来人死是很快的,什么走马灯,都是骗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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