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河上，狂风卷着大浪，地藏坐在小舟之上，紧紧抱着怀里的小行囊，嘴唇冻得发紫，看起来并不是很想迎接这位新人。
拖刘贵枝搞砸一切的能力，自那日被鬼火追击后，他已逃亡多日，坐在这艘忽高忽低的小船上，明显要比刚来的瞎子稳得多。
他看着瞎子的模样，原本以为地藏殿终于迎来了新的希望，可现在看来，这瞎子怕不是脑子也有点问题，他只好又问一遍，争取把问题解释得更清楚一点。
“你有记忆，你可以托梦给你的家人，让他们给你买个官做，上了天，翻云覆雨，任你折腾，你确定，确定要放弃这一切，坚持跟在刘贵枝的身边吗？选了就不能后悔哦！”
——言下之意，你能飞升成大神仙，当了大神仙，正好把我从地府捞出去。
耳边涛声滚滚，瞎子死死抓着船沿，费了好大的力气才确保自己不被甩出去，还没来得及抬头看他一眼，又回答了一遍：“确定，神明大人，我确定不买官当神，我确定要一直跟在她身边，哪也不去。”
地藏失去最后的耐心，从嘴里吐出满一口河水，暗中安慰自己：看上刘贵枝的男的，脑子一定不好使，招来也是祸害。
然而没过多久，他就觉得自己忍不下去了，十只拳头都要捏爆了——不知道多少个五百年过去了，从没人叫过他“神明大人”，他可是会叫自己“神明”的人，就算脑子不好使又怎么样呢！哪怕他现在根本就不是神啊！这样好的一个人，怎么就想不开非要跟着刘贵枝去闯荡世界呢！？
“为、什、么？”这三个字几乎是从地藏嘴里挤出来的，他怕他嘴张得太大，一声哭出来。
瞎子跟着小船前后左右摇晃，看看地狱这狂风暴雨的模样，露出失望的神色——好不容易恢复了光明，看的就是这样的穷山恶水，不免难过，至于回答地藏的问题，那问题的答案他根本不用思考，哪怕在三心二意的时候也能脱口而出，“因为我活不下去了，大人，没有她，我觉得自己根本就活不下去了，我也……没什么家人。”
这话说得十分轻巧，话中严肃的内容，和瞎子此时有一搭无一搭的态度，简直南辕北辙。
地藏皱眉，听到这里才觉不对，小心翼翼问，“你……”
话还没出口，他猛地一激灵，想起很久以前，他还在天上陪刘贵枝当财神的时候，刘贵枝曾聊起她于前世嫁过一个夫君，原只是一场家族联姻，对方却好似真的对她生出了情意，看她的眼神一日比一日诡异。
原也是个相貌端正家境不凡的良人，只是传言此人脑子不大正常，常挂笑脸，看起来脾气极好，却时不时做些疯事，走极端时甚至会把自己埋起来，刘贵枝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和他保持住朋友的关系。
地藏当年听这话时多半正在生刘贵枝的气，没往心里去，这么多年刘贵枝再没提过这桩旧事，他也都要忘了刘贵枝从前在人间的恩怨，印象里最近一次再聊起这件事，正是刘贵枝刚决定从天庭辞官的时候，那时她正对重返人间满怀期待，唯一的犹豫便是担心下凡又要遇到前夫，地藏还觉没那么邪乎，这天地这么大，刘贵枝小小一个人哪有那么好找，不想今天就遇到瞎子了……
眼前瞎子正在眯眼笑，特征过于符合刘贵枝的描述。
“哈……”地藏无奈叹气，知道这种人劝不得，唯有妥协，“也行吧，你要跟着她当鬼也好，那我就许你一个和牛头马面相同的位置，从此后，你若有心，正好能催着她赶紧把烂账清完。”
“烂账？”瞎子听得一愣。
地藏头疼，“你大概不知道吧，她欠了一屁股烂账，她这些年在天上当财神，就没算对过几笔账。”
瞎子闻言却不意外，只是想到如今凡间各地势如炼狱的模样，突然有些担心，“敢问大人……她可是克扣了谁的财运？”
地藏一挥手，有些疲惫，“那倒没有，不过滥发财运又何尝不是一种克扣？”
瞎子：“滥发财运？”
地藏眼中透出绝望，已不想再多说，专心掏出命簿勾了瞎子的名字，写到一半时却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冷不丁抬头道，“你确定自己没找错人吧？这一勾就不能消了，你可想好了，万一她不是她，你也能接受？”
瞎子耸耸肩，指指地藏坏里厚厚的命簿，“大人只要打开那本子，给我看看她的名字，就能知道我有没有找错人了。”
地藏心虚，手捏得更紧了。
命簿上的名字，皆是亡者生前的名字，根本瞒不住瞎子这种专找旧人的主儿。
看地藏此反应，瞎子反倒觉得安心，虽然摇得有点晕，却是乐得自在，轻松道：“找错了也没关系，刘姑娘是这世间最像她的存在了，如果这回又找错了，那她大概真的已经灰飞烟灭了吧，那样的话，我正好也就跟着灰飞烟灭好了。”
“公子糊涂。”地藏叹气，抹一把脸上的水，无尽遗憾，“为何证明爱一个人的方式，就一定得是跟着她去死呢？”
瞎子低头沉默许久，片刻后，指了指远方的河堤，好奇道：“这河堤是什么东西做的啊？怎么能同时兼顾形状崎岖和结实？”
地藏彻底放弃，只道，“我劝你别碰那河堤，那玩意儿会动，动起来吓你一跳！”
*
瞎子倒下的那一瞬间，刘贵枝整个人都吓傻了，接下来一炷香的时间里，她跪在地上试探着他一点点消失的鼻息，一点点变冰冷的尸体，从喉咙深处发出痛苦的□□，“啊啊哦哦”甚至组不成完整的句子，比起方才的钟匠，她此刻更像一只死了伴侣的野狼。
只要想到那时瞎子该有多相信自己，想也不想便冲了上去的心情，她就心痛得无法思考——他那时一定也吓傻了吧，他一定没想到她居然会笑着让自己冲到刀口上去吧……
前一刻她还在心里庆幸，庆幸不需要牛头马面出手，钟匠也会死得很难看，下一刻，瞎子就倒在了柴刀下。
事情发展到最后，她还是掏出了怀里的火折子，火苗从竹口跳出，点燃了她的手指，经手指传递，又点燃了牛马形状的白纸。
牛头马面的灵魂被吸进火苗，同时真身亦被吐进夜色。
牛头甚至还没站稳，便一手薅起刘贵枝与瞎子，跟着冲在身前的马面一前一后，将砸落的巨钟稳稳接在了头顶——只差那么一点，刘贵枝就要被压成饼了。
之后发生了什么，刘贵枝根本就不记得了，她只记得瞎子倒在了自己的怀里。
她真的很不擅长和将死之人告别，那么多旧人死在她怀里，她依旧没什么经验，不知道这一须臾的时间里该说些什么，每次浪费，每次后悔，每次都只会两手发抖，眼见着怀里的人一点点没了呼吸。这样总在告别的日子，她真的过够了。
瞎子却笑了，说话的声音变得不连贯：“姑娘……方才说……自己能看见鬼？”
“昂？”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听什么，茫然点点头，“昂。”
“那……他们能看到你吗？”
“昂……”她呆，“能。”
“那……把我也带在身边吧，我也想做这样幸福的鬼。”
“昂？”
怀中之人没了回应。
过了不知道多久，久到钟匠早已带着那只罗汉鞋跑到没影，久到牛头已经把刘贵枝平安放到了后院，久到马面已经拎着那一整缸水冲进了火场，扑灭了大火。
二鬼在余光中跑来跑去，刘贵枝深吸一口气，还是从怀里中掏出两张符纸。
“乙亥六月二十六辰时三刻。”
她用指甲分别写下瞎子的生辰，取一滴瞎子的拇指血，再割破自己的小指，滴一滴所剩无几的鲜血一并在符纸上，就着火折子烧了。
最后两手合十，闭眼虔诚祈祷：“地藏，这一回算我求你，我要他跟在我身边。”
*
不知过了多久，永慈寺中，守着瞎子的尸体，刘贵枝撑着额头，背后是大火，已经快坐进土里了。
离瞎子去搬救兵已经过去许久了，永慈寺中却连衙门的人影也没见到一个，也不知道瞎子那救兵搬到哪去了，他多半又轻易相信了别人，让人坑走了什么金银首饰。
“变狗？变狗一点也不好，变猫才比较好吧！”身后，牛头马面正在期待着瞎子的到来，顺便对瞎子该变成什么兽虫的事情争论不下。
马面摇摇头，礼貌依旧，觉得这根本算不上什么争论，“狗好，忠诚，护主，而且很听话。”
牛头皱眉：“你以前养过狗？”
马面已经对牛头忘记自己失忆的事情感到习以为常，每次都道：“可能吧，不记得了。”
牛头作势思考：“那我以前可能养过猫，我还是觉得猫好。”
“狗好。”
“猫好。”
“都给我闭嘴！”刘贵枝一声吼，情绪濒临崩溃。
过去，牛头从礼成到出现在她的眼前，用了一盏茶；马面从礼成到现身，用了一炷香。而此刻，眼看着时间一点点过去，一盏茶，一炷香，半个时辰，一个时辰，天都快亮了，瞎子却依旧只是一具尸体。
彻底搞砸了，一切都搞砸了，刘贵枝掩面呜咽，哭也哭不出来，只有在心中一遍遍质问自己：
怎么会这样？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今天明明就是初五了，明明就到了他变身的日子了！
他那金刚不坏的身体去哪儿了？他不是强壮到一手就能掰断一棵大树吗？
那该死的金光呢？他怎么能撞到刀口上就死了呢？如果早知道是这样，她是说什么也不可能放他去挡箭的啊！
肩头一沉，一只大手附了上来，刘贵枝生气：“牛头，把你的脏手拿开。”
“怎么会这样？你……你怎么还是人？”
牛头的声音随之从远处传来，距离和自己身后的位置完全不匹配，刘贵枝一抬头，瞎子的灵魂竟还装在那具壳子里，地上的那具尸体，竟然坐了起来，正朝着不是什么方向微笑，安慰道：“不知者无罪。我神力消失，姑娘不知道而已，情有可原。”
远处，二鬼都被这一幕惊呆了，定在原地足足两个眨眼的功夫：“他还有记忆……他还有记忆！他……”
马面靠近，像参观怪物，上下左右打量瞎子，“你没变兽虫？你还有记忆？你居然还有记忆！那你应该去天上当神仙啊！你为何还……你为何……”?
——你为何还要跟随刘贵枝？
那话不用说出口，因为每只鬼想的都是一样的，他们纷纷惊呆于瞎子的降生，怔立于原地，就连刘贵枝，一时也没搞懂到底发生了什么，难不成地藏那小老儿搞错了？还是……
与此同时，瞎子第一次听到二鬼的声音，正觉新奇，忍不住开口相问：“你是谁？”
刘贵枝呆看一瞬却突然释怀地笑了，从肩膀上接过瞎子的手，上下握了握，会错了意：“你好，我是财神刘贵枝，此后，多多关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