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被认可的头

    衙门。

    “老虞,肖家宝的行刑人,也是当时将肖家宝尸体从衙门带走的人。按照规定,他原本应该将肖家宝的尸体送到坟场焚烧,但坟场直到今天也没见到过肖家宝的尸体。因此我们初步判断,肖家宝尸体出现在袁幸运肉铺一事很可能和老虞有关。但很可惜,老虞现在并不在镇上,我们已经派人去寻他的踪迹了。”

    老衙役翻着手里的记录簿,很快就在“行刑登记”一栏中找到了“肖家宝”的名字,随即将簿子展现给所有人,后面“行刑人”一栏里填的正是“虞家凯”三个字,听他的话茬,这个“老虞”应该是这里的熟人。

    “老虞在我们这儿做了也有七八年了,是跟着袁幸运一起进来的那一波,他,袁幸运还有牛大奔,这三人以前同在行刑班时就挺熟的,就是不知道袁幸运出事后这三人私下里还有没有联系,不过看着样子……应该是有联系的。”

    老衙役说一句停一句,总觉得有一道异样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转头找去,院中无人,倒是远处回廊下,有一个小小的脑袋,看样子又是刘贵枝,她每日都会在那里等瞎子放衙。

    正想着,脸上一阵剧痛,瞎子突然用手掐住了自己的腮帮子,一扭头,他眼中失落,莫名默念:“不是……”

    老衙役委屈揉脸,不明所以,却还是继续道,“老虞有两个儿子,去年底两个儿子都去北境打仗了,所以他家中目前应该就只有他和妻子两个人。”

    瞎子:“他妻子也不在镇上吗?”

    老衙役点头,面露难色:“是,他们一家目前已经没人还在镇上了,算是举家离开禹城镇的。当时老虞的告乡还是我给盖的印玺,但当时我怎么也没想到日后会出这么大的事,再加上当时老虞也不大愿意说,所以我就没细问他打算搬去哪里,毕竟他也在衙中当了这么久的刽子手了,大家都是老朋友了,我私心还是想给他留点清净的。”

    瞎子不解,“清净?什么清净?”

    老衙役张张嘴,一时似是有些说不出口,左右给柴有味几人递眼色,发愁为难。接到了眼神的柴有味则是想也没想,干脆推出了小衙役。

    “是因为肖家宝。”小衙役无奈,老实道出实情,“因为肖家宝的父亲是镇上最有名的郎中,其人医术高超,可以说是救过许多镇民的命,所以普遍来讲,大家对肖家的印象极好。再加上……受害一家孙家因为时常拖欠短工工钱的行为,在镇上一直颇受微辞……”

    小衙役话还没说完,但光是听到这里瞎子大概也就能明白了。镇民们对肖家有爱,对孙家有恨。肖家宝因为工钱的问题和孙家起了冲突,蓄意杀害孙家五口泄愤,事后却被衙门斩首示众。受过肖郎中恩惠的镇民感到惋惜,遭孙家欺压过的镇民感到寒心——简单来说,这又是一起不被镇民支持的斩首示众,怨意多半又一次被负责斩首的行刑人虞家凯接下了。

    “反正是有过一些不好的风声吧……”老衙役叹气,“大伙儿情绪一上来,容易不明事理。镇子一共就这么大,谁住哪都大伙儿也都知道,就难免会有一些不理智的人,会去打扰老虞和他媳妇儿。家门口被泼粪,被人用红墨写’杀人犯’之类的字眼,我们也管过几次,但架不住大大小小的情况太多了,老虞媳妇儿买菜都会让人指指点点,我们总不能还找个人十二个时辰都跟着她吧。反正……”

    旁人还未说什么,老衙役倒先自己委屈上了,“就这么一来二去的,老虞也憔悴了不少,估计是实在坚持不下去了,所以才想着换个地方生活吧……”

    听到此,瞎子心中已经了然。

    桌上放着一张画像,是老衙役今天下午刚从临州衙门带回来死刑画像,画像上的人死了已两月有余,无论是样貌死亡时间还是死前衣着,都和院子里那第二具尸体一模一样。

    ——不出所料的,和肖家宝一样,这也是一具早在两个月前就被斩首的死刑犯的尸体,只不过,人是在临州被临州衙门判死的,头,也是被临州衙门的刽子手砍下的,牛大奔给袁幸运留言的那封“临州急单”正处于此。

    而他没猜错的话,这位刽子手背后大概也有着与虞家凯相似的遭遇。

    老衙役一愣,“你怎么知道?”

    瞎子怎么知道?

    因为虞家凯牛大奔袁幸运有一个是一个,都曾砍过“不被认可的头”,可见这几个人凑在一起不是巧合。

    老衙役承认,“石海,临州衙门的王牌刽子手,手艺不比咱这儿的人差,手起刀落也是干活干净利落的类型。这些年没少惩治恶人,在临州城没人不知道他,不过最近,他已经搬到禹城镇来了。”

    瞎子在意,“怎么说?”

    老衙役叹气,转而反问,“你们听说过两年前临州城内发生过的一起特别出名的贪腐案吗?”

    伏法的是当地最有名的乡绅,也正是画像上的人,此人应该姓宗名仁,多年来盘踞在临州,杀人放火的事儿没少做,算是山贼起家,后来才转行做了商贾。但即便是做生意,宗氏一族的买卖也不干净,时不时要沾上人命,按理说是罪该当诛,却败在宗家老爷是个对临州百姓极好的“假土匪”。

    一直以来,虽不至于漫天撒钱,但修路盖佛寺的事儿宗仁一样没少干,而且听闻宗氏一族平日在外都是出了名的儒雅好说话。临州百姓任何一家银钱上有困难的都会去找宗家帮忙,他们每次都慷慨解囊,从不急着催债。

    “到现在临州似乎都还有不少人欠着他的银子呢,久而久之,也就没人追究他们到底杀过哪个人放过哪把火,但宗家和官府勾结,以不正当手段参与生意竞争又是真的。宗仁被砍头后,乡亲们自发举办的祭奠活动都不是送花而是送铜钱,乌央乌央的铜币,衙门的人愣是收拾了一整天,赚了个盆满钵满。”

    “说实话,这事儿的确也很难解决,因为据我所知,就连石海自己一家,都还欠着宗家的人情呢,五年前石海的儿子不幸被兵部抽中了名字,只有十三岁的孩子,就要扛着刀上战场,后来还是宗仁找了关系,把石海的儿子保了下来,虽然两年前还是不可避免的去了北境,但孩子总归是长到十六了,有能力保护自己了,这怎么都算是救命之恩了。石海却当着全城人的面,听从衙门的话,砍了人家的脑袋。从那之后,临州城的百姓便都说他忘恩负义,说他果然是靠杀人为生的白眼狼,刀头舔血,冷酷无情。石海饱受折磨,后来也搬家了。”

    ——从临州搬来了禹城镇。

    虞家凯从禹城搬走,石海从临州搬来,这几个人,折腾来折腾去,就是不得安生。

    这么看来,石海的情况还真和袁幸运几人相同。

    老衙役却摇头,“不,他和袁幸运几人可太不一样了。”

    “怎么不一样?”

    “他认罪了。”

    “认罪?”听到这里,瞎子一愣,“他有什么罪啊?”

    “白眼狼,以杀人为乐,刀头舔血,冷酷无情,忘恩负义。”老衙役把先前的话重复了一遍,“这就是他的罪。”

    和袁幸运的不弃抗争不同,和虞家凯的悄声隐匿不同,和牛大奔的苦中作乐不同,石海选择了低头认罪。

    临州城的菜市口,石海就在人最多的时候,主动背着一把木剑跪了一下午,木剑上写着“罪无可恕”四个大字。

    *

    “人要勇于承认错误,错了就是错了,我深刻反省了自己,不管怎么说,我都是杀人了,哪怕有犹豫,最终也还是动手了,因为我从前的确是个冷酷无情的人,也的确……被那种刀头舔血的刺激生活给迷惑了,握着刀的确让我觉得兴奋,大伙儿说的一点都没错,有时候,旁观者就是清。”吏司的桌后,男人无数次将额前的头发别到耳后,头发持续不听话,他的手也来来回回在头发和双腿上来回,放在腿上的时候,它们大多在紧紧地攥着裤子。

    “当然,我绝对不是怪谁,因为所有人都只是在维持正义,错的还是我……只有我,是抱着邪念的那个。”他说着低头,又下意识向前坐去,就好像那椅背上镶了钉子。

    桌对面,小衙役还是第一次在这个位置听到这样的话,“咳……”,他轻咳一声,两手合十放在桌上,无措得好像他才是那个客人。

    石海本人和老衙役从临州衙门了解到的别人口中的“石海”完全不像。临州衙门的人说,石海很强壮,为了能威风举起铡刀,把自己吃的像一头牛,日日对着铜镜练习狰狞的表情;为了能在落刀前按时发出众人最期待的狮子般的怒吼,为了确保那声音不会像卡痰一样难听,每夜入睡前都含一片薄荷;为了吐在刀上的那口酒能在阳光下喷出最圆润饱满的形状,平日里只吃硬的食物。

    眼前的石海:一瘦的像猴;二面善;三声音沙哑,气虚气短;四,正在小口吃馒头。

    “手中有刀,杀念终起。”对此,石海是这样解释的,“只要我没力气再拿刀,就不会再有人死在我刀下了了。”

    小衙役吞咽口水,脸上终于忍不住露出为难,“嗯……”,他舔舔嘴唇,深吸一口气,打开了手边的文书。

    肖家宝的尸体就是虞家凯拉走处理的,一般情况下,他应该要按规矩把尸体拉去乱葬岗,可显然,他没这么做——尸体出现在袁幸运家了。

    乡绅宗仁的尸体是石海处理的,一般情况下,他也应该要按规矩把尸体拉去乱葬岗,可显然,他也没这么做——尸体同样出现在袁幸运家了。

    “石海,你与袁幸运是……”吏司中,小衙役决定从此处入手。

    “缝头。”然而他甚至还没说完,石海便抢着交代了自己的问题,“我买了袁幸运的东西,买他把宗老爷的头缝回脖子上的手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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