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来烧掉这里的

    衙门后院的回廊尽头,月亮门的背面,常年立着一块大木板,是为衙门内部的评比荣誉榜。大榜共分三栏,其中一栏便是专门为行刑班设的,此时此刻,上面正贴着两个陌生的名字,看来是衙门新招收的两名刽子手,分别以两颗头和一颗头的战绩夺得甲乙的位置。跟在他们后面的,是另两名狱卒,以分别执刑两次的成绩,并列第三。

    除了这一栏,大榜还分别设立了抓捕和侦查两栏,每一栏的甲位,小衙役都在画像里展现着自信的微笑。

    只可惜今日,那笑容被“吴春雨”三个大字挡得很结实。

    “炽迎吴春雨长史循行”

    月上出云,这个时间,诺大的衙门只剩老衙役还没睡,柴有味不在,他连着两天一个人干了两人的活儿,眼睛早就睁不开了。但他还醒着——意识还醒着,还能清晰地听到不远处瞎子的声音,这小子大半夜不睡觉,正在给姑娘讲鬼故事。

    “冤魂分很多种,没头的怨气最大,找不回自己脑袋,孟婆汤都不知道从哪倒进肚子里,奈何桥都过不去,只能在这人世间徘徊,不过……有机会的话,他们要是能回来见见思念的人,倒也不失为一种收获。”瞎子幽静的声音,配上嗖嗖的小风,没鬼也得冷三分,“当然,这是一般的鬼,不一般的鬼,活着的时候就没有心,滥情冷酷,满口谎言,说爱你其实根本不爱你,连做鬼都不愿意回来看你一眼,这种人变了鬼,不找故人求爱,专找砍了自己脑袋的人平恨。姑娘要是有一天也被人砍了脑袋,可千万别当这种讨人厌的鬼,你说呢?”

    老衙役闭着眼,听到这里忍不住抖肩一笑——瞎子这孩子哪都好,就是关键时刻总是缺根弦,用这种方式吓姑娘,姑娘哪会往你怀里钻?绝对得尖叫着跑走然后再也不理你啊!

    荣誉榜前,刘贵枝垂手而站,两眼翻白,静静看着瞎子,咬牙切齿,两只脚站得比谁都瓷实,“你……”

    “姑娘别误会,这话不是我的意思,这些话都是牛大奔的话,我本人完全没有类似的意思。”不等刘贵枝开口,瞎子又搬出标准的眯眼笑,无论刘贵枝想说什么,都足够挡回去。

    牛大奔和老衙役闹了两天脾气,第三天,在知道衙门找来了石海后,终于端正了自己的态度,追随石海的脚步,说出了袁幸运生意的真相。

    “牛大奔嘴皮子动得快,这些年主要就在负责帮袁幸运找买家,对象主要就是石海和虞家凯这样有争议的刽子手。”瞎子介绍,“他联络好买家,说服对方掏钱,最后想办法将尸体送到袁氏肉铺。此后,借着肉铺的门面,袁幸运会把尸体分家的脑袋和身体缝到一起,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最后,牛大奔会负责给死者布置一场体面的下葬,事情就算结束了。”

    “石海这一单,是袁幸运离开前的最后一单,也就是门缝下的’临州急单’。石海虽然已经离开了临州,但宗仁的尸体却还被困在临州没出来,直到袁幸运出事前,牛大奔才借助镖局的镖队偷偷把尸体运进了禹城镇,这种事儿,他也应该不是第一次干了。”

    石海自述,在宗仁走后,他就总是睡不着觉,少数能睡着的时候也是在做噩梦,每日醒来都是一身大汗。后来有一天,他早上起来发现家里的狗突然就疯了似地朝着空房子叫,好像见了鬼,从那天开始,他就总是时不时会看到宗仁在家里晃悠,有时在房梁上,有时就睡在他身边。石海受此幻想折磨,整日苦不堪言,直到一日偶然结识了一位与自己有相似经历的同行。

    瞎子说着突然眯起了眼睛,“这个人,就是虞家凯。”

    刘贵枝意外:“虞家凯?”

    “是,虞家凯上个月带着妻子搬去的,正是临州。”瞎子点头,“那时石海还没离开临州,虞家凯则是刚刚搬来临州,两人因相似的经历相识。也是那时,虞家凯因同样的困扰刚把肖家宝的尸体送到袁幸运处不久,听过石海的烦恼后,他向石海引荐了一位高人,声称这位高人告诉他,这一切都是因为断头的灵魂不完整,得不到超度,只能回到阳间纠缠仇人。”

    “这位高人,就是牛大奔。”瞎子没有卖关子,很快将谜底泄出。

    虞家凯称牛大奔为“高人”,但显然地,牛大奔只是在拉拢生意罢了。

    说到这儿,瞎子的眼睛下意识转到老衙役就坐的方向,话中有话,“他不知道从哪听来,说人死了,尸体越接近活人的状态,就越容易转生。”

    他故意发出嘲讽的笑声,接着才又继续道,“袁幸运的手艺很好,能缝能补,最重要的是不怵,砍了半辈子的头,就不怕和死人打交道。所有尸体送到他那里,不管是断头的还是受刑被折磨死的,七天后,都能变回原本的样子,真的仿佛下一刻就能睁眼了。”

    适时。不知哪来一股妖风,把瞎子吹得眼睛都睁不开了,“见过的都说他如有神助——好像真的有个神仙在帮他。”

    *

    巷子里的狗又开始叫了,袁幸运猛地从堆成山的秽物中抬起头,知道自己该加快速度了。

    今天是逃亡的第五天,衙门的车马进进出出折腾了一天,袁幸运也只好听他的话,在巷子里多呆一天。

    也不知是巧了还是有意,他给自己安排的住处,正对着一家肉铺的后门,每日这个点,一准儿能听到老板开门扔坏肉的声音。

    今日下雨,袁幸运的咳嗽加重了,脑门子也有些热,唯一的好消息就是那一双青紫色的嘴唇,今天不干得龟裂了。但他还是来了,蹲在冰冷的红泥之中,翻出了一根牛膝盖骨,形状完整,大小合适,只要稍微打磨日后就能按进女子的手肘——然后下一刻,他就发现自己的膝盖直不起来了。

    真冷啊……

    他抓着那截骨头,浑身发抖,一口一口深呼吸,安慰自己歇一会儿也没关系。

    然而不过两口白雾的功夫,身后就传来了急促的喘息声,一回头,果然又是那只黄狗。袁幸运已经和它打了两天的架了,袁幸运猜它也应该在心里暗骂,这男的怎么老跟自己过不去?可没办法,虽然他现在早已和牛大奔失去了联系,但来都来了,这么好的机会,这块骨头就算现在用不上,万一他以后过回了从前的日子,再万一他有机会能拼回范小舟的身体……到时候再想念起这根绝佳的牛膝盖骨可就晚了。

    想到这里,他深吸一口气,将骨头放到更深的地方,已经做好了再被咬一回的准备,然而就在此时,一旁角落中竟猛地蹿出一只白色的小蛇,左右扭动前进,照着黄狗的后腿就是一口,接着又是一个闪身,消失在了黑暗中。

    黄狗呜咽一声,当即就只剩三条腿着地,转头一瘸一拐跑走了。

    一切发生得太快,袁幸运过了好久才反应过来,这土路上连一根草都没有,哪来的蛇啊?难不成……

    不知想到了什么,袁幸运哆嗦着擦干净满是淤泥和红血的一双手,小心翼翼从脖子上取下一个吊坠。

    那是一个木雕的小人,长着十只手,头顶戴着一个圆环,袁幸运不记得他叫什么了,好像是个很难写的字,但他记得,这是个菩萨。

    “菩萨菩萨,是您吗?”

    “是您来了吗?”

    “是您救了我吧?”

    ……

    又擦又捂,袁幸运闭上眼睛,求问好多遍,思念已久的水声没听到,到是身后肉铺里却突然响起了诘问的声音。

    “这个人?见过吗?”

    “袁……”老板同样是个不识字的主儿。

    “幸运,袁幸运。”

    “没有。”老板否认,忍不住好奇,“老爷,这人怎么了?”

    “杀人了。从前也是干你们这一行的,屠夫,不认识?”

    老板惊,“老爷明鉴,真没听说过。”

    短暂的安静,来人妥协,“嗯……也的确不完全和你们一样,你们屠牛,这主儿以前是屠人的——刽子手,杀人杀上瘾了,本来也不是什么好人。”

    老板连忙附和,“那是不一样老爷,绝对不一样……”

    后巷门板后,袁幸运尽量不发出声音,可咳嗽哪里藏得住,幸好腿又能动了,他知道不管多留恋,现在也到了必须走的时间。

    雨越下越大,他半跪半爬回柴房,把身体最湿的一面靠在里墙上,那里因为紧挨着隔壁人家,时不时会有热气传来。

    听着窗外的雨声,他睡前又一次思考,这日子,怎么就过着过着过成了这个样子?

    *

    风越来越大,天要下雨。

    衙门后院里,刘贵枝还抱手站在荣誉榜前,那一张亮红色的底纸,那几个烫金的名字,她已经不知道看了多少回了。

    “这么说……”听完瞎子的话,她若有所思,“袁幸运牛大奔,石海虞家凯这几个人其实都是一伙儿的?”

    瞎子犹豫,“若单说袁幸运缝头的生意,那这几人的确算是一伙儿的,毕竟,袁幸运的客人基本都是像石海这么口口相传介绍来的,所有人都是相似的境遇。但要在别的事情上,’一伙儿’可能还说不上。”

    刘贵枝不解,“为何?”

    瞎子解释,“牛大奔和袁幸运的关系应该是不错,袁幸运所有生意都是牛大奔拉来的。但石海……他和袁幸运,似乎就不那么处得来了。”

    刘贵枝:“石海和袁幸运关系不好?因为什么?”

    “听牛大奔说是因为意见不合。”瞎子接着话锋一转,“不知姑娘还记不记得前两天的通告板事件?”

    刘贵枝一愣,终于想起了眼前这块大木板哪里眼熟,同样大小厚度的木板,前街也有一个,刚才几天前被人用偷来的口供糊成了一堵墙。

    正值范小舟案事发,这起撑死了只能算是扰乱公共秩序的插曲,几乎已经被所有人抛在了脑后,至今没有结果。甚至,刘贵枝听到的最后一句与之相关的话语,还停留在永慈寺大火次日瞎子站在板前提的那个问题——“衙门自己都不一定在乎这取消斩首示众的新规,这街上走来走去的大伙儿,有一个算一个,又有谁会真的在意这件事儿呢?”

    没想到,十天后,在意的人竟真的出现了。

    “袁幸运认为,如果当时的斩首行刑能从示众改为从私,那么也就不会有人知道砍掉范小舟脑袋的人是他了,哪怕日后案子出现了新的转机,镇民们的谩骂指责也就没办法落在他头上了。同样的办法,也能很好地解决石海虞家凯牛大奔遇到的问题——隐藏行刑人身份,断绝行刑人和受刑人的联系。这样,再有宗仁或是肖家宝一类的情况发生,也就不会有人被骂是白眼狼,是非不分了。”瞎子说,“因此,虽然取消斩首示众一事,旁人不在意,衙门自己或许都不在意,但落在袁幸运身上,却是一等一的大事。”

    “听牛大奔说,袁幸运这些年没少为了这件事奔波。”

    刘贵枝觉得这字眼有些奇怪,“奔波?”

    “是。”瞎子点头,“衙门和三司为了这项新规斗争了快一年,这一年,有人不关心;有人支持衙门,希望取消斩首示众;有人支持三司希望延续斩首示众,袁幸运便是前者。就在新规还没裁决的这段时间里,他没少跑到京城参加针对三司的示威游街,主要内容就是列举三司这些年在诏狱犯下的罪行,指责三司残暴无度,把这些消息散到大街上。石海不认可的就是这件事,他认为袁幸运是在没事儿找事儿,给官府添乱。”

    刘贵枝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向后缩起下巴。

    石海是个很有原则的人,经历一日问询,想来衙门每一个听过石海说话的衙役都有此同感,他不说谎不逃避的性格简直是衙门梦中所求——只要他们也同时接受他是非黑白只有两面,眼里坚决容不得沙子的原则。

    “至于牛大奔,他之所以会知道这件事,也是因为石海甚至曾因为这件事企图取消自己在袁幸运处达成的买卖。”

    话说完,一滴水正滴在瞎子眉心,他眼中一暗,不知回忆起了什么,只道到了该回去的时候。

    *

    “请各位老爷放心,草民坚决反对袁幸运这种不安分的行为。草民认为袁幸运的问题出在他从来就没有深刻地反省过自己,他从来就没有觉得自己做错了,总是在负隅反抗,做无谓的挣扎。这种是非黑白不分的人,我不会买他的东西。”

    时间回到白日的吏司,问询靠近结尾,小衙役身后已经站了一圈人。

    安静片刻,不知谁问了一句,“那你后来为何又买了?”

    石海急得挥手,“我没有!我跟牛大奔说了我不买了!但他说钱不能退了。”

    回廊下,老衙役突然惊醒,没想到梦里都是石海,他摸着心口安慰自己都结束了,抬眼才发现外面竟然下雨了。

    这瞎子,谈情说爱谈得找不着北了,下雨了也不知道来叫醒他。

    老衙役如是想着,扶地站了起来,没走两步却闻到一股烧火的味道,他眉头一皱,连忙又转身顺着味道向后院走去。

    月亮门后,静雨之中,火也在安静的烧着。明亮如日的光芒夺走了黑夜的晦暗,同样也快要吞掉那块不知招谁惹谁了的荣誉板。

    左右看看,刘贵枝和瞎子早已不知所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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