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裴嘉树的哭音打断了两个人难以言喻的气氛。
方虞和裴游原无声别开脸，默契地先去哄小孩儿睡觉。
终究是深夜了，过度绷紧的神经陡然放松后，人会突然变得很困。
嘉树很快睡下，客厅又成为了只有裴游原和方虞的两人世界。
“坐过来。”裴游原喊对面的方虞。
“干嘛？”方虞没动。
她知道她该回去了，可是这会儿她不想动。
她觉得裴游原应该还有话要对自己说。
她并不确定，她只是有这么一种模糊的感觉。
裴游原垂眸，长睫投出一片阴影，他唇紧紧抿成一条直线，然后猛地起身。
他长腿三两步就走到了方虞身边，他没有坐在沙发上，反而是在她面前蹲了下来。
“做……做什么？”方虞因为他突然和她这么近的距离感到紧张。
“手。”
裴游原低着头，没有看方虞的眼睛，细碎的刘海在昏黄的灯光下晃动，给他添了一份温感。
“刚刚还是用这只手砸的瓶子？”裴游原拉过方虞原本缝针的那只手。
“嗯。”方虞被裴游原一提，才猛地感觉出出来那条胳膊的酸痛。
“别动——”裴游原摁住方虞的手，声音没有往常那么冷淡，“我看看。”
方虞不说话了。
原本纤细白皙的胳膊被缝上了弯弯曲曲的线。
好像漂亮的瓷娃娃转眼被人打烂。
这伤疤是因为自己。
她因为自己而破碎。
不止一次。
“裴游原，你在发抖吗？”方虞诧异地说出自己的发现。
裴游原没有出声。
“你抖什么？冷？”方虞说着就要起身去拿毯子。
被裴游原那双骨节分明的手给摁住了。
方虞正想说什么，感觉被裴游原抓住的手背突然湿润。
水掉落的触感。
方虞无声张了张嘴。
裴游原——
在哭啊。
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像不会哭一样。
只身体轻微颤着。
室内安静至极，方虞半站着，她感受着手背上泪水的触感。
温热之后逐变得冰凉。
半蹲着的少年低着头，周身充斥着和以往完全不同的破碎感。
他不说话，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他的秘密和脆弱无声地向她袒露。
方虞想告诉他，你别哭了，我都听到了。
我都听到了。
你别哭了。
求你。
这是一种触及到灵魂的互动。
而这个互动是从理解并共情于对方的痛苦开始的。
没有语言、没有□□的触碰。
但他们就是懂了。
“缝线没有裂开。”方虞一张嘴，半哭泣半呜咽，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你不要自责了。”
裴游原仍旧没有出声，只是情绪可能得到了控制，身体不再颤抖了。
“裴游原。”方虞努力平复，慢慢喊他的名字。
“嗯？”裴游原哑着嗓子应了她一声。
“你这么会打架，教教我吧。”
“好。”
他不问为什么。
她此刻想要的，他都能答应她。
—
方虞回到自己房间，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
她脑海中一直浮现之前坐公交时常见的画面。
她坐在靠窗的位置，额头贴着玻璃，阳光洒在眼皮上。
车临时靠站，一群少年像飞鸟一样扑棱着翅膀、说笑打闹着席卷整个车厢。
“去网吧吗？”
“去，今晚组队，不把那群无赖打得喊爸爸，谁也不准回家。”
“谁请客？上次是我，这回到你了吧？”
“喊我一声爸爸，今天就请你怎么样？”
“孙子喊谁爸爸呢？”
网吧、游戏、请客、互称爸爸。
少年们脸上洋溢着笑容，勾肩搭背，好像苦难和他们扯不上半分关系。
车又到一站，少年们利索地推搡着跳下车，像阵风一样转瞬即逝。
方虞闭上眼睛，脑海中突然浮现裴游原刚才的神情。
无赖流氓们打着得还高利贷的旗号，每个人冷漠地、鄙夷地朝他吐唾沫，推搡着朝他伸手要着就连成人都承担不起的金钱。
他面色平静，无欲无求，眼神空荡。
是把他的灵魂扯到那个不堪的场景之外才能呈现的状态。
他不抱希望。
他尽力了。
他只有他自己。
那会儿他也没想到他身边还站着她。
只是因为他习惯自己一个人扛了。
方虞睫毛一颤，泪珠情不自禁掉落下来。
她回想到刚才裴游原干燥的手掌心轻轻揉搓自己头顶的触感。
她也一直觉得自己的心早就麻木了。
但他就这么小小的一个动作，她就受不了了。
……
是什么时候变成了这个样子？
方虞开始反思复盘。
认识他还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似乎一切早就不由她控制。
她为了报复林西朵蓄意接近的目的好像在一点点淡化。
她想起当初用小号发微博时，说，“最高端的猎人往往以猎物的方式出场。”
下面有个不起眼的评论说，“博主太天真，想要通过玩心这种方式来获得利益，终将丢掉属于自己的心。”
如今似乎一语成谶。
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开始喜欢裴游原了，她也说不清这个喜欢只是单纯的欣赏，还是在意的喜欢。
但是她知道这种喜欢或许是源于好奇，他和周围人那么的不一样。
她开始好奇他看的书，好奇他的生活日常，好奇他的往来故事。
探索着，观察着，然后发现他是这样一个人——
他为嘉树努力，为生活努力，然后代价是让一个少年变得越来越沉默。
但是他又让她明白，人的一生或许没有那么复杂。
只要认定，勇敢往前，就可以无限接近关于生活这首诗最哲学、最质朴的美。
他在演绎她内心最真实的生活态度。
或许，这就是尼采所说的，“与恶龙缠斗过久，自身亦成为恶龙；凝视深渊过久，深渊将回以凝视。”
所以，好奇的代价就是在不知不觉中她已经深度沉沦。
—
方虞躲了裴游原两天。
还是她收到了裴游原的消息后，才硬着头现身。
“不是要学搏击？”
“还是那晚就随便说说？”
方虞看到之后直接回复，“是真的想学！”
她知道裴游原很擅长制敌，她想学，想学着怎么击倒林西朵。
难道裴游原不比跆拳道的老师强吗？
“明天放学过来。”裴游原言简意赅。
方虞发了个“OK”的手势，那边没有再回复了。
他都来联系自己了，应该那天晚上的事就这么过去了吧？
—
第二天是周五，下午放学方虞敲开裴游原家的门，只看见了嘉树。
“你哥呢？”
“在阳台等你呢。”
方虞第一次知道裴游原家还有阳台。
说是阳台，不如说是露台。
很大的一块空地，平常也没有什么人上来，裴游原自己在这里做了一个简易的运动训练场地。
站在阁楼下的露台上，远处是起伏的楼房和随风飘扬、五颜六色被晾晒的衣服。
此刻正是日落时分。
天空布满了橘黄色的晚霞，日落将一切晕染得暧昧又浪漫。
裴游原就趴在栏杆上抽烟。
“日落好漂亮。”方虞也跟着趴在栏杆上，张开双臂感叹。
裴游原吐出一个烟圈，风兜头吹散。
方虞扭头，感觉裴游原的眉眼好像也变得模糊起来。
“这个月一半晴天一半雨天。”裴游原避开方虞的视线，重新望向远方，“我看了十五次日落。”
“所以呢？”方虞轻声问。
“我不觉得有哪里美的。”裴游原声音低沉，透着一种沧桑感，“世界上最无聊的事情就是看日落。”
方虞撇嘴，不认同。
微风吹过来，她看着裴游原手里的猩红燃烧殆尽。
“世界上最孤独最无聊的事情是一个人看日落。”方虞指指裴游原，又伸手指指自己，“而现在，我们有两个人。”
“所以这是最浪漫的事情。”
方虞说完，裴游原扭头，静静地盯着她看。
远处传来黄昏时分特有的鸟叫声和教堂的钟声。
方虞感觉自己心跳如雷。
裴游原别开脸，面无表情地将手里的烟头弹进远处的垃圾桶，转身走向运动器械。
“过来，教你。”
风将裴游原冷硬的声音送到方虞耳朵里。
“……”
她觉得自己白做心理建设了，合着人家自己就忘了他哭过。
—
“打架不要当绣花枕头，要往对方要害去攻击。”
裴游原将原本竖立起来的软垫放倒，示意方虞踩上去。
“太阳穴、后脑勺、颈椎以及男性的脆弱点，在碰到突发意外时，先记得攻击这些地方。”裴游原一板一眼地介绍。
方虞点头，听到裴游原说“男性的脆弱点”，她视线下意识往裴游原裆部移动。
还没开口，突然天旋地转，方虞被裴游原直接给放倒在地。
“你干嘛呀？”
“你刚刚往哪儿看呢？”裴游原望着方虞，眼睛里没有多余的情绪，淡淡道。
“……”
被抓到了呢。
“那也不能搞偷袭啊。”方虞不满。
“这也是和人交战时保护自己的方式之一。”裴游原严肃地说。
方虞偷偷撇撇嘴，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她眼珠狡黠地转了转。
“哎呀，你这样抓得我好疼啊。”方虞故意声音放得娇气，半抱怨半撒娇地望向上方的裴游原。
“遇到危险时你这样笑，会把你的处境变得更糟糕。”裴游原淡淡道。
只是，如果他喉头没有不自然地滑动的话，方虞觉得会更有说服力。
“现在又不是危险处境，”方虞继续撒娇，“裴游原，你快松手。”
裴游原眸色加深，他抿着唇，慢慢松开手。
转眼间，方虞迅速弹起身，直接将裴游原摁在了地上。
她坐在他的腰上，将他的手锁在背后。
方虞弯腰贴到裴游原的耳边，笑得狡诈，“有时候，不止偷袭是好用的方法，女性的撒娇当然更可以降低敌人的警戒之心，这叫扮猪吃老虎，知道吗？”
裴游原脸贴到软垫上。
他第一次被一个女生压在身下。
其实她那点力气压根不够看，他随便一挥就能解开她的掣肘并且再次制住她的要害处。
但……
裴游原听到自己耳边传来得意与卖乖的笑声，他突然觉得没必要。
让她笑笑怎么了？
又不是真的……危险处境。
两个人离得太近，他都能闻到她身上的气味。
不知道是沐浴露还是洗发水的味道，反正是浓浓的水蜜桃味儿。
裴游原觉得自己全身又僵硬了起来。
“哥，小鱼姐姐，你俩来吃水果。”
嘉树洗了水果，想拿给两个人吃，顺便让他俩歇歇。
一推开阳台的门就到了小鱼姐姐正骑在自己哥哥的腰上。
？？？
“对不起，打扰了，水果我放这里，你俩请便。”
裴游原：“……”
方虞：“……”
这个小孩子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等等？
这个小孩子是不是知道的太多了点！
方虞和裴游原坐在椅子上一起看日落。
日落已经接近尾声。
两个人吃着嘉树给洗好的秋桃，一人一个。
秋天的桃子经历过完整的夏季好像晒了更多的日光浴，所以格外的脆甜。
微风吹过，微醺的傍晚，黄昏的光线落在方虞的睫毛上。
裴游原淡淡睨了一眼，他吃着桃子，感觉方虞身上水蜜桃的味道更浓了。
方虞将桃核扔到垃圾桶里，望着美景临时起意，“裴游原，你陪我去超市吧。”
裴游原舔了一下唇，将桃汁吮净，哑着嗓子应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