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现在十月中下旬，英文演讲比赛和评选省优秀学生的时间差不多，都在十一月初，青南大学的保送生考试则在十二月中下旬。
所以，距离一切尘埃落定，方虞只剩下两个月的冲刺时间。
因为时间很赶，所以方虞起得更早、回得更晚、学的时间更长了。
英文演讲比赛分为初赛和终赛，初赛在后天。
方虞坐在公交车上，缓缓将初赛稿子在心里默背一遍，靠在车窗上长长呼出一口气。
前面不知道出现了什么情况，公交车恰好停下。
方虞往车窗外看，夜幕降临，天黑得像是要吞噬掉某种生机。
一辆白色的急救车拉着鸣笛，呼啸着从快车道飞驰过去，方虞心跳突然莫名地乱了。
—
下了公交，她一边给裴游原打了电话，一边往家跑。
嘟嘟的铃声响了好几遍，没有人接。
方虞远远就看到裴游原家门口聚集了一群人，刚刚那股不安再也抑制不住。
“这是……怎么了吗？”方虞拉了拉人群最外面的邻居大婶。
“唉……嘉树那个孩子犯病了，他哥都打120了。”
方虞的脸色一下惨白。
“人呢？哪个医院？”她嗓音不稳。
“好像是……第一人民医院吧。”旁边大叔接了腔。
方虞觉得自己有点腿软，她转身往路口跑，抿着唇又给裴游原打了两通电话，没有人接。
拦了一辆出租车，方虞在去医院的路上一直让自己冷静，可完全无用。
爷爷那会生病她有多着急，裴游原此刻内心的煎熬绝对不会比那会儿的自己少。
到了医院，方虞先去前台询问，得知在三楼手术室，方虞飞快跑去。
已经夜晚了，整层静悄悄的。
电梯打开的瞬间，方虞一抬头就看到了走廊最末尾的裴游原。
手术室外有椅子，裴游原没坐，他则面对着墙站着。
他站得笔直，像是受罚一样。
周身沉郁，像一团化不开的墨。
方虞脚步沉重地走过去，走到裴游原身边，轻轻抓住了他的手。
裴游原侧过脸，略微低了低头，他红着眼睛，声音很轻，“你来了？”
方虞抱住裴游原的腰身，不说话，只想给他一点力量。
不一会儿，胡意凯匆匆赶来，三个人一起在等。
煎熬的一个小时过去，已经深夜，手术室的大门终于打开。
裴游原率先迎了上去。
医生看起来和裴游原是老相识，他面色郑重，“病人的情况算是暂时安稳下来了，但……有好消息也有好消息。”
他顿了顿，“你来我办公室，我把他的情况详细介绍给你。”
空气静了一瞬，方虞发现裴游原周身的气氛更加冷凝了。
—
医生办公室。
“游原，因为你弟弟的身体，我们打交道不是一年两年了。我简单明了地说，他现在的身体暂时稳定住了，有好的一面，也有弊的一面。”医生看着面前站得笔直的少年，心里叹了一口气。
“您说。”裴游原声音冷清，手心不由攥紧。
“好消息是，之前嘉树自身免疫力一直不好，身体条件不允许支撑做大手术，但是经过这次晕倒，我给他心脏做的详细检查，我觉得他目前已经具备做手术的条件。”
裴游原手心松开了一点。
“嘉树属于先天性心脏病中的室间隔缺损，手术难度有，但不至于很大。省会的幼儿心脏病专家林专家近来会来我院，我觉得这是给嘉树做手术的好机会。他现在的身体状况刚刚好，再往后拖对他身体也不好。”医生一点点解释。
裴游原点点头，“那坏消息呢？”
医生看着眼前还未上大学的少年，心里的慨叹声更大了。
人世间做的什么孽，要让一个孩子来承担这么重的压力。
“我知道你们家只有你和你弟弟，”医生顿了一下，“再怎么说，这也是心脏方面的手术，费用……”
裴游原目光黢黑，却格外有力地向医生望去。
“费用，您只管说，只要这次能治好嘉树。”
“有很多条件会影响这个手术的费用，比如说患者年龄的大小、是否有肺动脉高压以及室间隔缺损的大小。嘉树情况特殊，不能仅仅采用介入封堵手术，而是需要做外科手术，这也是为什么我向你推荐省会医院的林专家的重要原因。外科手术本身大概需要八万左右，再加上后续的住院治疗，总费用在十二万左右。”
医生说完，不再启声了。
每次向病人家属讲解高昂的医疗费用时，他都会觉得世道很残忍。
尤其对象还是一个还未上大学的少年。
他的肩未免太单薄了点。
“谢谢您。”半晌之后，裴游原站起身朝医生鞠了一躬。
“手术费用我会尽快想办法的，麻烦您帮忙尽快安排。”
—
裴嘉树被推了出来，小脸苍白，因为麻药还在昏睡当中。
方虞迎上去，跟着护士看到嘉树进入监护病房。
护士又看了看嘉树的情况，“现在还是麻药的劲儿，估计明天早上才能醒了，不过各个指标都很平稳，不要担心。”
方虞道谢。
并不是重症病房，允许家属陪同留宿。
病房门被打开，裴游原走进来，胡意凯迎了上去，“医生怎么说？”
裴游原把医生刚刚讲的说了个大概，只不过隐去了费用部分。
胡意凯还想再问什么，裴游原狭长的眼眸望过去，不动声色地摇了下头。
他不想让方虞担心。
“今晚我来守夜就好，你俩都回去吧。”裴游原坐在一边的病床上，捏了捏眉心。
“我留下。”胡意凯和方虞同时说道。
裴游原抬眸看向两个人，最后视线定格在方虞担忧的面色之上。
缓了缓，他扭向胡意凯，“那你回吧，这里用不了这么多人，明天有时间再过来。”
看他坚持，胡意凯知道裴游原的脾气。他向来不喜欢麻烦别人，碰到什么事情总是想着一力承担。
“那我明天一早过来。”胡意凯说。
“嗯。”裴游原顿了顿，“我送送你。”
—
裴游原和胡意凯走到医院的大楼外面。
两辆医疗救护车刚刚从远处驶过来停到门口，蓝色灯光还在闪烁着，医护人员推着病人下来，裴游原和胡意凯给人让路，一直撞到玻璃墙壁上。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胡意凯陪着裴游原绕着医院外围走了两圈，从有灯光的地方走到无人的阴暗处，就像从热闹走向冷清。
如此十分钟过去，裴游原终于在黑暗处站定。
胡意凯拿出一根烟，点燃递给裴游原。
裴游原接过去，并没有抽，只在手里夹着，他看着火苗在幽静的街道上不断跳动，一不小心就晃了眼。
“刚刚方虞在，你没有说。”胡意凯吐出一个烟圈，“这次嘉树做手术，需要多少钱？”
“前后加起来十几万吧。”裴游原声音很淡。
“你手里的，应该不够吧……”胡意凯望向裴游原。
裴游原自嘲一笑，“前两年挣的都拿去还债了，今年挣的刨除掉我和嘉树的日常花销，我手里大概还有六七万。”
岂止不够。
还差最少一半。
胡意凯心里叹了口气。
“你已经做的足够好了。还了之前你继父欠的债，养着嘉树，手里还能攒下这么多钱。”胡意凯真心实意地说道，“别说在海州岛，就是在全国，也找不出来第二个你。”
裴游原敛了眼，侧脸被医院上方的LOGO照射出一点阴影，半明半暗。
“我要给嘉树做手术。”裴游原沉声。
胡意凯点点头，不用裴游原说，他就知道他的打算。
“手术费用的事情，我已经有了想法。”裴游原声音淡淡。
“什么想法？”胡意凯望向裴游原，裴游原板着脸别开。
胡意凯瞬间明白裴游原的想法，被手里的烟烫了一下，他起身拽住裴游原的领子。
“你又要去参加那种比赛？三年前那次，你在床上躺了三个月！这次呢，还要我和林一鸟帮着你收尸吗？”
胡意凯骂着，看着裴游原脸上的无动于衷，眼睛气得猩红。
“你他妈的是让我们看着你去送死救嘉树吗？”
裴游原面无表情，只眉眼间投出一点恹恹，他喉头滚动了下，伸手缓缓拽开胡意凯抓住他领子的手。
“小凯。”裴游原看着气得发飙的胡意凯，抿了抿唇，喊了他一声。
“可能……这就是我的命。”裴游原艰涩开口。
“放你大爷的狗屁！”胡意凯怒喝着砸了一下旁边的墙，“命？你是什么命？不是说好不论怎么样，我们都不认命吗！”
“可能……像我这样都是负担的人，不值得幸福吧。”裴游原说这句话时，脑海中浮现出方虞告诉他她要考青南的场景。
胡意凯听出裴游原声音里的坚决，他心里一酸，面对着墙，声音轻颤，“你不去做不行吗？我回家，向我爸爸妈妈借，无论如何，只要他们有，我一定张口要出来。”
“小凯！”裴游原声音冷厉，“你见过救急的，见过救穷的吗？更何况，我要借的，对于你爸妈来说，又不是一笔小数目。”
“你和林一鸟都是我的朋友，我不想再让你们因为我受到什么牵连。”
受他牵连的人已经够多了。
裴游原望着头顶黑色的天空，感觉到一种喘不上气的压迫与窒息。
“可是，那里那么危险，那可是生死不论的比赛……”胡意凯只想到前几年裴游原躺在病床上的场景，就觉得像被人卡住了脖子。
裴游原回神，拍了拍胡意凯的肩膀。
“我会努力的。”
“努力做不是最先倒下的那个人。”
空气像黏稠不流动的黑色血液，颓废又绝望。
“那你决定什么时候去？”胡意凯别过脸，声音很轻。
“嘉树的手术越快越好。”裴游原将手里燃着的香烟掐灭，他嗓音在夜幕下透着缥缈，“我给王哥打了电话，后天晚上吧。”
胡意凯低着头，脚用力踢了一下地面。
“那……方虞……”
“方虞那边——”
胡意凯和裴游原同时出声，裴游原哑然，脚尖也点了点地。
“方虞那边，后天有演讲比赛，我不想告诉她这些让她分心。”
“不和她讲？”
“嗯。”
“可是嘉树做手术，万一你受伤不在……瞒不了她的。”
“嘉树做手术当天需要麻烦你盯着，之后的话，明天我会请一个全天护工。我这边……”
裴游原说着顿了顿，他也不知道后天晚上会是什么情况。
“至于我这边，等后天晚上之后再说吧。”
“如果方虞察觉不对劲，我瞒不住……”
“瞒不住也要瞒！”裴游原眉心拧起，声音坚定冷硬。
“小凯。”
“比赛对她很关键。”
“我不想因为我让她原本应该美好光明的人生产生任何一点偏差。”
胡意凯眼神晃了一下，看到裴游原手背上爆发的青筋，听到他用很轻很轻的语气开口。
“她喜欢上我，已经够惨了。”
这话被风吹进胡意凯的耳朵，轻到他以为他幻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