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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了早饭，方虞要坐车去参加演讲比赛，裴游原帮她叫了出租车。
他送她到医院门口。
“你之前准备的资料都带着了吗？”
“稿子背熟了没？”
“要不然你在这里先给我背一遍？”
“去了别紧张，把你准备好的呈现出来就好。”
裴游原看着方虞几句话倒腾来倒腾去，方虞哭笑不得，“到底是我紧张还是你紧张啊？”
裴游原看着地面轻笑了一下，然后他抬手将方虞耳边乱掉的发丝整理到她耳后，“我觉得看你比赛比我自己去还要紧张。”
方虞歪着脑袋，也伸手拽了拽裴游原的卫衣，让它变得更平整。
裴游原抓住她的手。
方虞笑了一下，眼睛里带着安抚的意味，轻轻挠了一下裴游原的手心，“你知道我的，我从不打无准备之仗。”
“嗯。”
方虞挥挥手，出租车已经来了。
“那我走了。”
“嗯。”
“……”方虞挣了挣自己手，没挣脱，她瞪了裴游原一眼，“你倒是松手啊。”
模样娇嗔，裴游原心口一软，松手了。
他看着她转身，看着她朝出租车走去，看着她打开出租车的门。
像极了王家卫专属的抽帧镜头，这三幕烙在裴游原心上。
裴游原喉结一紧，他咬了咬牙，在她即将关上车门的时候，冲了出去。
方虞已经坐进出租车的后排，正想关了车门进去，被一只手掌挡住了。
那双手很熟悉，昨夜还抬起她的下巴，它的主人来吻她。
方虞向上看，裴游原眼眸沉沉。
“我送你过去。”
—
坐上车，方虞看着窗外的人来人往，即便有阳光投射到地面上，仍旧没有令人感觉很暖和。
裴游原看着方虞的侧脸，隐在光中，若隐若现，他连她白净脸上细小的绒毛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今夜之后，他可能得有阵子看不到她了。
方虞侧着身子想打开书包拿出纸巾，她几乎是背对着裴游原。
猛地一下，方虞感觉自己被身后的人抱住。
那股熟悉的清冽木香几乎将她缠绕住，方虞想回头，被裴游原死死摁住。
前排的出租车司机从后视镜里看到后面抱在一起的两个人，连忙把视线移开了。
“别回头，听我说。”
裴游原将头埋在方虞的脖颈处，狠狠蹭了一下，像是在汲取她身上的味道。
“等嘉树做完手术，等你参加完所有考试，寒假的时候我们出去旅游怎么样？”
“只有我们两个人。”裴游原声音很哑，低不可闻。
方虞没有说话。
裴游原突然笑了一下，他摇了摇头，“算了，高三了，还是等一切尘埃落定再说吧。”
不知道为什么，即便她看不到他，方虞还是能够感受到他身上浓烈的恹恹情绪。
“为什么要算了？”方虞抓住他垂在她面前的手，轻轻咬了一口，说是咬，更像是用牙齿磨了磨，“等元旦，我们出去一起跨年。”
前排的司机一直很安静，这会儿他默默打开了一点点窗户。
风顺着窗户缝偷偷溜进来，刮在后排少年和少女的脸上。
司机又望向后视镜。
原本说“算了”的少年听到少女说“一起跨年”，死寂黯淡的眸子里突然一点点亮起来，映照着外面秋日的朝霞，烧出一片盎然。
“方虞。”
“嗯？”
“你要说话算话。”
“好。”
“方虞？”
“嗯？”
“我好喜欢你。”
少年嗓音低哑，却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他话音一落，一颗泪滴到方虞纤细白皙的脖子上。
烫到心里。
“我也好喜欢你。”方虞背对着他，轻轻一笑，眉眼弯弯。
如果你说喜欢我，不论在哪里，不论身处何种境地，我都会回应你。
不将你的希望落空。
不将你的爱意掩藏。
我们永远光明磊落。
我们永远皓月当空。
因为爱一个人，永远不会丢人，也永远不需要挑时机。
这是人类的本能，也是我遇见你之后的第一反应。
转眼出租车到了目的地，裴游原看着方虞走进比赛的场厅，吩咐出租车直接返回医院。
胡意凯还在那里等自己。
—
方虞之前参加过英语演讲比赛，再加上今天只是初赛，如果说不紧张是假的，但也只有一分罢了。
她向来信奉“想要获得什么等级的成绩，就要付出几倍的努力”，只要不打无准备之战，就没什么好紧张的。
初赛只有已备演讲和现场问答，方虞纯正的英语发音和缜密、由浅入深的思维逻辑使得对面的评委频频点头。
方虞将一切看在眼里，敛了眉睫，只心跳不断加快，她心里突然起了慌乱。
初赛的结果是当天公布的，方虞从演讲台下来，在礼堂里如坐针毡。
回想这两天裴游原的所言所语，方虞总觉得有什么异常。
她朝裴游原发了条微信消息，并未得到回复，心里那股不安被加重。
“老师，等会公布结果的时候，请您通知我一声。”
方虞学校今天来的有带队教师，见方虞就想离开，抓住她胳膊，“等会还有颁奖典礼，依你的成绩肯定是要上台的。”
方虞眉头紧紧拧起，抿着唇一脸倔强，正想直直离开，恰逢手机“嗡”地一声传来信息。
“我才看到消息，演讲完了吗？我这边有点事，要不然我让小凯接你？”
是裴游原的信息。
方虞脑子里的弦暂时松了一下，“不用，等会我自己回去就行。”
“你那边没别的事情吧？”想了想，方虞终究还是发了过去。
“能有什么事？小凯也在医院。你别操心了，回来的时候注意安全。”
方虞咬了咬唇，把手机关上了。
他这样说，应该真的只是自己多想了。
—
意料之中，方虞以第一名的成绩杀到了决赛。
领完奖，方虞没和学校老师一起走，说了一声，叫了出租赶去医院。
病房里护工、嘉树都在，还有胡意凯，可是方虞找了几圈都没看到裴游原的身影。
胡意凯站在病房门口倚着墙，低着头，看她来来回回、上上下下地找着，没有吭声。
“他人呢？”方虞小小地喘着气。
胡意凯木着脸不吭声。
“人呢？”方虞平复好气息，直起身，直直地望着胡意凯，“裴游原人呢？！”
“小鱼姐姐？”病床上嘉树听到门口的动静，疑惑地喊了一声。
方虞说了句没事，拽着胡意凯的领子往楼梯口。
胡意凯挣了一下，方虞随他挣脱开。
“他人呢？”方虞目光灼灼，板着脸，“你们两个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我要听实话。”
胡意凯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往里挪了一下，走到安全通道内。
方虞看着那根烟点燃，等胡意凯吐出一个烟圈时，方虞又径自问。
“他现在在哪儿？”
胡意凯很安静，背对着她没说话。
方虞心里更乱，吊着两天的心终于重重摔在地上。
“说话！”
“死了吧。”胡意凯扭过来，眼眶全红，狠狠吐声。
方虞心里一咯噔。
“什么意思？”
“我说，他现在可能被打死了吧？”胡意凯咬着牙，开口艰涩，“他妈的，他就是个傻X。”
“他在哪儿？”方虞仰着脖子，声音淡淡却冷硬地问。
“他不让告诉你。”
“嘉树的身体是怎么回事？”方虞视线挪动，换了一个问题。
“这也不能说吗？”没听到胡意凯开口，方虞又问。
胡意凯吸了一口烟。
“我和阿原是初中时候认识的。他爸妈的事情我就不说了，反正从我认识起，他就带着刚一岁的嘉树生活。嘉树从小身体就不好，先天性心脏受损。嘉树爸爸为了给嘉树治病，借了许多钱，但是他意外……走以后，要债的人天天堵在阿原门口。”
胡意凯背对着方虞，他看着墙，声音很低。
方虞听着他口中的“嘉树爸爸”四个字，觉得有什么思绪一闪而过，想抓却抓不住。
“所以，他就需要很努力挣钱吗？”
“他需要很用力很用力。”胡意凯冷呵了一声，“可是上帝从来没有公平过，给他这么烂的一副牌，即便他花了比旁人一万倍的努力，他仍旧装不出普通人的样子。”
“前两年嘉树身体免疫力一直不好，在医院住了将近两个月，还动了一个小手术。花费将近八万块，那阵子，要债的也天天上门。”
胡意凯低低说着。
“那阵子的难，我身为一个旁观者，都不敢再去回想。我都不知道他是怎么过来的。”
方虞听着胡意凯将裴游原的以前，脑海中突然浮现出因为爷爷住院、裴游原送自己回家时的对话。
她问他最重要的是什么，那时候他回答两个字，挣钱。
她还说她以为会说是嘉树，他沉默着不置可否。
那时候她以为他没有说实话，原来他说的都是心里话，哪怕他在她面前看起来随意说出口的话，原来也不存在糊弄和敷衍。
只是那时候她读不懂他的真诚，也未读出他随意下的郑重。
“所以呢？”方虞抿抿唇，感受到唇上一片干涩，“他是怎么熬过来的？”
“他做了很多兼职。”胡意凯看着白色的墙壁，脑海中却浮现出那段时间裴游原的处境。
“他长得个子很高，人又帅，别人也不会以为他未成年，所以清早他就在便利店打工。他歌唱得也好，去惊春被老板一眼相中，所以每周他会去两次。”
“这些钱……也不够用吧？”
“当然。”胡意凯语气里透着一股凉意，“如果只用来当作他和嘉树的日常花销，当然都用，可如果要攒医药费和还债，这点钱简直杯水车薪。”
“所以呢……”
方虞已经不忍心再问下去了，之前在裴游原身上看到的诸多伤痕以及之前看到他满身鲜血，她好像已经猜到了。
“你知道打黑拳吗？”胡意凯声音很淡。
方虞听到自己耳朵里传来一阵空鸣，却有一种终于尘埃落地的感觉。
“两年前嘉树的那笔住院费，就是被裴游原这样挣到的。”
“黑拳之所以称为黑拳，是因为它是没有规则的，打得对手爬不起来或者——”胡意凯顿了顿，“打死才算赢。”
方虞低着头，攥着拳头，指甲狠狠摁着手心，似乎也不觉得疼。
“那次……他赢了是吗？”
“当然。”
“他受伤了吗？”
胡意凯凉凉一笑，声音幽深，“怎么可能不受伤？那会儿他好像还没过17岁的生日吧？那次他一只眼睛差点被打伤，好在最后赢了，拿了钱，给嘉树看了病。代价就是他几乎躺在床上一个月。”
方虞紧紧咬着唇，默默听着。
“你知道这世界上怎么样轻易就把人和人区分开吗？”胡意凯问。
他没听到方虞的回答，也不意外，像是也不在乎她的答案一样继续说。
“就是制作一些磨难，一些不得已，一些残忍。”胡意凯想到裴游原这两年的场景，冷嗤了一声，“上帝从来就不是公平的。”
“大家都说他仗着自己帅、聪明，耍特权，不按时来校上课，可你以为他就不想像正常学生那样上学吗？可他能怎么办，嘉树的病要花钱，他要存钱，他只能去花时间，去把命堵上。”
“你敢相信吗？在地下拳场那样黑暗的地方，他已经待了将近三年，从岌岌无名的小子变成令人闻风丧胆的KING，每天夜里两点浑身是血的回家。”
方虞眼睛轻轻闭了闭。
一个单薄的少年被命运逼进角斗场，就像白兔误入屠宰场，在刽子手的残笑声中被强迫着变成一头狼。
他去撕咬，去挥拳，挨了刀子也只闷哼一声。
拳击场就像命运的聚光灯，一个个人上去了，只有他不变，看着对手不断变着，众人登场又退场。
只有他，背后空无一人，手无铁刃，一步也不能退。
KING的称号是他熬出来的。
方虞想到第一次在巷子里看他踩着人的肩膀、捏着根烟逼近人的眼皮就能把人吓死的模样，突然觉得鼻酸。
谁愿意踩着荆棘、站在悬崖之巅，披着厄运做的大氅，成为所谓黑夜之王？
“嘉树现在要做的手术，钱不够是吗？”方虞声音很低。
“把之前欠的债还完，两个人的花销，他手里也就七八万。”胡意凯太阳穴凸起。
“所以他今晚……又去了？”
“嗯。”胡意凯顿了顿，“我愿意告诉你这些，是因为我知道如果他此刻在，他肯定也不会向你隐瞒他的经历和过往。”
“今晚和他以前那些比赛不一样？”
“嗯。”胡意凯顿顿，眼睛微微眯起来，看着墙角的掉进蜘蛛网里不断扑腾的小虫，“奖金颇丰，只是要打到对手或者自己起不来。”
“说是非生即死也不为过。”胡意凯补充道。
非生即死。
方虞在心里默念这句话，心口仿佛被灌进一股冷风。
“他在哪儿？”
“他允许我告诉你他这几年的经历，但是这个他不让我告诉你。”胡意凯声音低低的，“他不想让你担心，也不想让你看到他那种样子。”
“带我去。”方虞紧紧抿着唇。
胡意凯犹豫。
一口气堵在嗓子眼儿，方虞深吸一口气。
“你们总是这样。”
“你和林一鸟只会听他的，他说他不吃早饭，你们就依着他，他说什么，你们都只听着。”
“你们看着他牺牲自己，看着他自残，看着他一点点丢掉自己。”
方虞吸了下鼻子，“能不能有一次，不听他的，只对他好，行吗？”
方虞声音颤了一下。
胡意凯喉头滚动，想到裴游原的情况，眼眶也红了。
他终于知道，为什么裴游原会笑着说，小凯，就是她了。
一呼一吸间，安全通道仿佛就像一条他从未见过的岔路口。
胡意凯想，裴游原虽然不想让方虞担心，可是看到她为他担心，他会不会也生出一股力量？
“我带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