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台上乘凉的陆岷目送赵嘉许离开,又看到返回院子的方淮反锁大门,飞快上楼进了卧室。
周什安双臂枕头,睡在躺椅上,望着满天繁星,现在只有乡下才能直接用肉眼看到星宿银河,城市无法享受这份美景。
“下周二度假村项目签约,签完就动工,小婊子再快乐两天,后面有我收拾她的时候。”
周什安不紧不慢地说着,陆岷在周什安旁边的椅子坐下。
不得不承认,就算不喜欢方淮,但戴绿帽的感觉并不美妙,尤其方淮每周明目张胆地去找那个男人。
她确实越来越不把他放在眼里。
陆岷保持一个坐姿,两眼平视着某个方向,表情全无。
周什安坐起身,按住他一边肩膀,“你下乡服务只有半年,到时顾雅芙孩子也生了,我带你还有方淮出国,她不走,我就让她的野男人生不如死。”
陆岷收敛目光,呼了口气,“没必要这样。”
“有朋友介绍一家机构,你不想碰她,就让她过去检查做试管。”周什安捏紧陆岷肩膀,微微用力,“她得到的够多了,必须要付出一些。”
陆岷躺倒在椅子上,仰望天空。
天幕如黛,星辰璀璨,她拒绝的样子刺痛了他。
周什安见陆岷没有说话,明白他是默许了。
***
九曲水镇常驻人口不多,距离县城平渡很近,班车20多分钟就到,病源不多,镇卫生院一天门诊最多的时候也就一百多例。
陆岷在外科,刚开始来的时候有些不适应,坐一天也没个病人,诊室对着过道,不时来个人问路,后来习惯了节奏,没人的时候就看父亲给他找的文献资料。
过了6月,人多起来,一天能有个二十多人,住院部那边也有十个左右病人,聊胜于无,至少不会觉得无所事事。
今天刚上班没多久,那个男孩又来了,5、6岁的年纪,陆岷记得这是他第二次陪家人来,或者说是带家人来。
男孩应该是山里的少民,家人汉话说不好,男孩说的流利,虽然年纪不大,就医交流跑腿全靠他。
孩子身上的衣服很陈旧,还算干净,脚上趿着一双看不出颜色的橡胶拖鞋,小脚不太干净,和手指一样,甲缝黑黢黢。
脚背手背上覆着一层皴裂的黑壳,脸上也有,双颊黑红,一双瞳仁极大的眼睛,闪烁着孩童特有的纯净光芒。
“哪里不舒服?”陆岷看了一眼男孩身怀六甲的母亲,目光转向男孩,语调温和。
“妈妈说肚子疼,头疼。”小男孩说话,露出一口整齐的小米牙,白白的。
陆岷仔细观察着患者。
面色憔悴,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大,应该是长期繁重的体力劳动导致;皮肤暗沉,虽然在孕期,估计日常劳动一点都没减少。
肚子看起来不小,至少6个月以上。
镇卫生院条件有限,陆岷开了血常规和尿常规,还有一份B超检查单。
男孩盯着打印机正在吐出的单据,小心翼翼,带着祈求味道开口说道。
“医生,我们开药,检查不做。”
“你妈妈肚子里有小宝宝,不能随便吃药。”
陆岷尽可能用孩子能懂的话告知。
孕妇紧张地盯着已经打印好的单据,嘴里开始嘀咕,她先是对着陆岷,后又转头对着孩子,语气急躁。
男孩忙着点点头,对陆岷解释,“医生,妈妈说肚子不疼,就是头疼。”
陆岷捏着检查单,薄唇抿成一条线,在心里轻叹。
和第一次差不多的情形。
只开药,不检查,一本全新的病历本,上面歪歪扭扭的名字和出生年月,应该是男孩写上去的。
陆岷尝试了解更多情况,问孕妇有没有带围产保健卡,但男孩只不断重复,妈妈头疼,睡不着,其他没什么。
出于医生的责任,这种情况,陆岷没法给她开药。
陆岷抽出血常规的化验单递过去,“去查这个。”
男孩伸出手想接,被孕妇拦住,垮着脸拉起孩子走出诊室,男孩回头对陆岷说了句谢谢医生,陆岷颔首笑笑,回复他,不用谢。
接诊完所有病人,陆岷起身倒水,放松腰肢。
男孩最后对他说谢谢的样子在脑海挥之不去,上次是带奶奶看病,说奶奶腿疼,只要药,不用检查。
那次他给孩子奶奶开了一盒外用药膏,孩子很高兴的和他说谢谢。
陆岷站在窗边往外望。
看到母子俩离开医院的背影,男孩拽着母亲的衣角,母亲情绪激动地说着什么,男孩垂着头,默默跟随。
快到中秋,天气凉爽,陆岷却感到胸口一阵烦闷。
周什安最近每天都要打一个电话给顾雅芙,有时候是视频,顾雅芙不是在游泳,就是在瑜伽,或是在做全身护理。
挂掉电话周什安就开始骂,吃饱了撑得一天折腾。
男孩母亲比顾雅芙年轻,却一身沧桑,是从来没被呵护和关心过的样子。
短暂的失神后,陆岷清除脑海中无意义的联想,抬腕看表,5点26分。
去接方淮,他在心里想着。
上周日晚上,宁沅给他打电话,说找到工作要在涼江常驻,又给周什安发消息,言语诚恳地道歉和解释。
相比方淮,宁沅为人处世通透聪明,她懂得不得罪人,用柔软高明的方式达到自己的目的。
昨天晚饭,周什安发了火。
起因是心血来潮的周什安亲自买菜下厨,做了一桌子丰盛的晚饭喊陆岷方淮早点下班回家吃饭。
三个男人守着一桌子饭菜,怎么叫方淮都不来,她说吃过了,要看书。
陆岷上门去叫,让她好歹去吃两口,给周什安个面子,方淮拧劲儿上来,说什么也不吃。
最后,一桌子饭菜剩下很多,周什安越吃越气,发了大火。
无论是三个人吃饭,还是五个人吃饭,方淮都是主力军,大家知道她能吃,只要她在,就会多做,昨天周什安是存着为陆岷讨好方淮的意思。
没想方淮会这样。
快到服务站时,陆岷一眼就看到戴着耳机背着包,刚走出大门的方淮。
“方淮。”
沉浸在网课中的方淮并没有听到陆岷的招呼,脚下步伐轻快,眼看快到路口,她下意识抬眼注意来往车辆。
被陆岷拽住手臂时,她一个激灵,惊恐地弹开。
“怎么是你?”方淮取下一边耳机,“说了不用来接我。”
陆岷眼色发沉,“别这样,好吗。”
停顿一秒,“我顺路的。”
方淮意识到自己态度不妥,在离婚前,不能和他撕破脸。
“对不起啊,我听着课,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说完,浅浅地弯起唇角。
陆岷和方淮并排走着。
方淮摘掉耳机没再听课,和陆岷保持着半个人身的距离。
陆岷尽量找话题和她闲谈,她很配合,但掩藏不住的拘谨疏离,和以往大有不同。
他意识到,他和她之间的默契已经不复存在,严格来说,从赵嘉许出现开始,这种默契就一点点消失,最终,荡然无存。
***
看到方淮和陆岷一前一后地进门,周什安脸色不太好。
“哟,稀客啊,怎么,今天心情好愿意来了?”
“周总不好意思了,昨天我真是吃的太饱。”方淮脸上擒着笑,讪讪地看着茶台后的周什安。
“周总没有不好意思,是方医生面子大。”
不加掩饰地嘲讽语气,配合着周什安一脸嫌弃地表情,方淮一时不知该怎么接话。
路上,陆岷和她说了昨天周什安买菜做饭,她没来,他很生气的事情。
身后地陆岷撇周什安一眼,周什安挥挥手,冷哼一声,“去厨房帮阿荣,既然不喜欢被人伺候,那就伺候人。”
陆岷眉心微凛,刚想说话,被周什安阻止。
“陆岷上楼,我有事儿和你说。”
方家的天台装修后加一个钢结构玻璃顶,形成一个半封闭的温室,垒了花台,种了大量绿植,都是适应当地气候又容易养护的品种。
玻璃顶下置了休闲沙发和躺椅,白天喝茶,看书,晚上赏星星看月亮。
周什安本来想坐在沙发上说,见陆岷背靠天台站着,眼神平淡地盯着一盆龟背竹,又走了过去。
“小陆,不管谁,不能对他太好,太好就像方淮这样,越来越不知道自己是谁,知道什么是驭人之术吗?恩威并施!喜不喜欢都这样,只要你用得上他。”
“我这辈子没惯过谁,对方淮,我忍够多了,全看你面儿上,她该知足了。”
“你非她不可吗?”
陆岷托起一片龟背竹叶片,深绿的叶片在光线下闪着缎面般的光泽,拇指在叶片上摩挲着,“非她不可到不至于,但是换个人就能更好吗,不一定。”
他松开手,一丛的叶片都在轻晃。
“我会说服她的。”
周什安松开抱在胸前的手,杵在天台边缘,望着远处山脚下的河水,表情阴郁。
晚饭时,气氛轻松不少,周什安仿佛忘记了昨天的不愉快,和陆岷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中间还给方淮夹菜,让她多吃点,别浪费。
方淮卖力的吃着,用行动来表达歉意。
阿荣一如既往的沉默。
吃完饭方淮抢着收拾碗碟还有洗碗,厨房收拾停当后,放下卷起的袖子准备回隔壁院子时被周什安叫住。
“方淮,过来喝茶。”
想拒绝又不好开口的方淮在周什安对面坐下。
改造后的一楼客厅,落地推拉玻璃门,最大程度的接收白日的阳光,无论晴天还是阴天光线都很充足。
晚霞映的所有人和东西都一片橘色,柔和,明媚。
陆岷依旧是窝在懒人沙发里,抱着笔记本电脑,手指灵动,埋头打字,他身旁的小圆桌,摞着一叠厚厚的资料和医学专业书。
周什安洗茶泡茶,慢条斯理,一系列流畅利落地动作,仿佛是表演,方淮盯着茶杯,看透明的小茶杯被烫洗,注满,又清空,最后落在她近前。
一股金褐色茶水从壶口冲出,落入杯中。
“尝尝。”
方淮端起轻吹几下,抿了一口。
“怎么样?”
“好喝。”
周什安端起一杯,一气喝了一半,放下。
“宁沅不在,你下班回来帮着阿荣洗菜做饭,想吃什么告诉阿荣让他买,去找个阿姨,每周过来打扫几次,话少勤快,价格好说。”
“好,我知道了。”
一杯饮完,周什安又给她添满。
茶杯里旋转的琥珀色茶汤,清醇的幽香扑鼻而来,口舌生津回甘,茶是好茶,可方淮脑袋发沉,心里很闷。
喝完茶快九点,陆岷送方淮回隔壁院子,方淮推拒几次但陆岷坚持,直到卧室门口,方淮说了谢谢就要关门,被陆岷用脚抵住。
“中秋节和我回趟家。”
方淮低头盯着他的鞋子,静默片刻问,“有事吗?”
“中秋是团圆日,一家人吃个饭,我妈说她想看看你。”
陆岷忽略她语调里的冷淡继续说着,“放心,我和她说了,她不会再提孩子的事情。”
又是一阵缄默。
“只吃饭不过夜行吗?”
“可以。”
“对了,我妈让我问问你有没有……”
话还没说完,手机铃声乍响,方淮去接电话,刚才忙着去吃饭,放在书桌上充电的手机忘带了。
“嘉许哥!”
方淮接通电话就背过身,专注于电话里的人,陆岷眸色发暗,推门走进房间,来到书桌前。
宽大地书桌上,堆满了公务员考试资料,一本厚厚的《行政职业能力测验》摊着,旁边是学习笔记,陆岷伸手翻了几页。
看起来已经准备一段时间。
因为陆岷在旁边,方淮不想多讲,又怕那头的赵嘉许误会,寒暄几句才借口正在复习挂断电话。
“你要考公?”
陆岷拿起一本题库随手翻着,淡淡地问道。
“嗯。”
方淮放下手机,看了一眼陆岷,把视线转到学习笔记上。
“我们出国吧,你继续读博,我给你找学校和资料,联系导师。”
陆岷把手里书扔回桌面,啪的一声。
方淮抬起头,愣住了。
读博?本来就是她的计划。
本科公共卫生,研究生读的流行病学,同班同学大多数选择继续读博,工作是少数。
如果不是妈妈突然生病,打乱计划,她不会在这里,这样的环境下工作,和李梦那样的女人共事。
“方淮,你的专业继续升学才是正道。”
陆岷的声音平和笃定,他离她很近,眼睛直直地看向她,像要看进她的内心深处,找回原来那份信任和默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