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情

    梦境若崩山倾海压倒而来,刘长嫣双眼沉重,腹痛难忍,于榻上艰难挣扎着,明灭恍惚间望见一个高大人影坐在她的身前,耳边杂乱又起,她复沉沉睡起。

    军中医官第一次见到四王子这般冷色与意乱,颤抖着手去与榻上女子诊脉,他皱了皱眉头,躬身大着胆子问:“敢问四王子,这位......这位夫人,可是于内院中受了暗害?”

    慕容部中皆知慕容恪洁身自好,不近女色,身边并无姬妾,所以哪来的内院纷争?不怪医官大胆,这女子脉相他实在不得不明知故问。

    “什么意思?”慕容恪眉头紧锁,“医官有话直说。”

    医官遂道:“这位夫人并未身怀有孕,但切脉相,却似是服用了麝香、桃仁等类所配的滑胎药物,此类中有些药物大寒,不利太阴内府,又逢葵水之期,故损了身子,现下还需好生调养,日后生育才不是难事。”

    他的话令慕容恪的眉头越皱越紧,他不禁深深望了榻上满头冷汗面色苍白的女子一眼,复道:“医官速速开药。”

    医官一脸难色,这军中都是男儿,行军打仗在外,多备的是伤寒金创之药,哪有给女子调理身子的补药?在慕容恪的眼神扫来前,他忽然灵机一动,道:“四王子,药补终是有限,现下正逢麋鹿繁殖之期,林间多有麋鹿出没,鹿血可补经血虚亏,驱散寒邪,正是补养圣物,与这位夫人饮下几碗,身子便渐得调养了。”

    行军在外,将士多有打猎,昨日太子儁方命人给慕容恪送了几头麋鹿,慕容恪即命亲卫:“去取鹿血来。”

    热浆从口中缓缓注入,腥咸的味道令刘长嫣起了不适,她皱着眉头慢慢喝下,腹中一股暖流渐渐流过,疼痛得到缓解,梦境也渐渐清晰,待绿柳如烟中的编发少年吹着古埙回头,她看清了他的面容,也睁开了眼睛。

    榻边正坐着一人,自清晨到入夜,一直守在她的身边,两人相望许久无言。

    一直在帐前闭目打坐的法重静然起身离去。

    最后是慕容恪打破了沉默,“我命人备了粟粥,吃些吧。”

    他端了坐她身前,轻轻吹散热气,亲自来喂她,刘长嫣没有张口,半偏开面庞,乌黑发丝散落在她侧颊,更显孱弱苍白,“四王子不必如此。”

    慕容恪紧握汤勺,眼底湿热,“公主......”

    刘长嫣偏着头不去看他,她实不知......实不知现下该用怎样的心境去面对他,天意弄人,她何曾想过,竟会在这样的境地下与故人重逢。

    他不再是昔日清弱少年,十年间脱胎换骨,雄姿不世,初次出兵一场战事便令石季龙弃甲溃逃。日后,将兵辽东,剑指中原,自有一番宏图大业待他施展。

    而她,她早已不是赵国安定公主了。曾经的尊贵、高傲皆在那年国破时委入长安落雪,浊如泥尘,而今仅剩一身亡国尘埃,满心阴暗筹算。

    君之气度,皎皎若月华。妾之离身,浊浊如水泥。

    她和他,不见则罢,再见,只会让她直视自己如今种种的不堪。

    慕容恪凝望她许久,心痛若支离,泛黄的烛光于帐下映出两人剪影如阴霾,他将汤盏慢慢放置在榻边小几上,起身向外走去。待至门前打帘,他停下脚步苦笑,“阿陵,真的是你对不对?”

    上邽失陷时,他原以为她死了。万幸后来邺宫再见,他才知她尚在人间。

    他的声音落寞又庆幸,“长安一别十年,你还活着,真好。”

    帐帘被夜风吹动,余他话音流转,刘长嫣望着那空荡的门前掩面痛哭,她已许久不曾流泪,至那年离开上邽后,她的一双眼睛便已干涸,此刻却如江河决堤。

    建武四年,五月,燕王慕容皝遣子慕容恪率两千骑兵突袭赵军,措不及防的石季龙见城内师出,大惊,弃甲溃逃。

    慕容恪乘胜追击,长驱直入一路追袭,斩敌三万余人。石赵各路大军闻王师败退,俱丢盔弃甲,追奔逐命,辽东大军趁势追击逃寇,收复失地,赵国全线溃败。

    棘城之战,慕容恪以少胜多,首战大捷,是他于乱世扬名的开始,这一年的他未及弱冠。辽东军将颓靡的士气一夜间大受鼓舞,消息很快便传到了王帐,慕容皝开怀大笑,一扫多日憋闷,即命五王子慕容霸准备牛羊去给慕容恪犒军。

    整个辽东皆忙于收复失地的追击战之中,慕容皝分兵讨伐诸叛城,皆攻克,治服叛臣,诛杀甚众,幸功曹刘翔为之说情,才使多人存活。赵军四散逃离,石季龙一路逃奔返回邺城。慕容恪与辽东多路将领率军一路南下,拓境至凡城。

    信婉循着踪迹,终于在凡城找到了慕容恪大营所在。

    这些时日她殚精竭虑,混在流民中四处奔逃,几天后才遇到了呼延冰洛和张豺一行,但是弄丢了刘长嫣,她如何能只身返回,复又几番追踪,终于弄清了那日带兵恭迎的将领是谁。旧事信婉所知不多,但关于主子和辽东四王子的渊源她还是知道的。

    是故,她大着胆子去了慕容恪的大营。

    慕容恪攻克凡城后,正在忙着筑城加强防守,营门前忽然来了个女人要找慕容恪,守卫自不会直接去告诉慕容恪,他诸事繁忙,哪有时间去见一个小女娘?幸而慕容恪治军严明,守卫也没有将信婉怎么样,便去告知了慕容尘。

    慕容尘接到消息,先去看了。他是慕容恪的堂弟,家中父亲妻妾子女众多,根本顾不到他,十岁就送到了军中,这些年跟在慕容恪身边,文韬武略多从其所授,是故慕容尘对慕容恪那信奉程度,用慕容霸的话说:比儿子还像狗腿。

    他来到营门前,只见那女子束发成髻,一身黑衣裤褶,右手操刀,形容冷峻。

    第一眼,慕容尘就想起了一整卷的刺客列传,他短暂观摩后不禁冷笑,“哪里来的小娘子?操着把刀就敢闯营门,不给你些见识瞧瞧,还当爷这里是什么地方。”

    他说着抽剑就上,想要给信婉个厉害,让这女娘知难而退。

    信婉一身风尘,坚定如磐石,慕容尘方一出招即抽刀接上,慕容尘没想到这女人有这么快的身手,还未等他反应过来,对方一个空手旋转,自己已经被连踹三脚栽到了泥里。

    轻敌了,他是真的轻敌了。

    天可怜见,这可是他第一次出征,雄心勃勃来建功立业的,结果被个女人当众给了这天大难堪,慕容尘当即想死。在周围将士的嘲笑声中,他愤而起身,誓要找回颜面。

    信婉没心情搭理这脑缺,信手将刀插在地上,上前跪在营门前,大喊:“故赵长乐王府刀人信婉,求见四王子!”

    慕容尘并很多人都愣住了,他呆望着那个嘴角干涸发丝湿润的女人,看她坚定如铁地一声声唤着,忽然觉得她有点可怕得可怜。

    “故赵长乐王府刀人信婉,求见四王子!”

    “故赵长乐王府刀人信婉,求见四王子!”

    ......

    一声声呼喊回荡在营门前,引得多人过来观看,很快,一个近卫快步跑出,将信婉引入了大营。

    慕容恪正在命医官给刘长嫣问脉,她身子早恢复了,只是慕容恪担心她随军途中未能好好静养,一直叫人给她进补着。这些时日二人一如先前,总是相顾无言。慕容恪是有很多话想和刘长嫣说的,但他知道,此时说什么皆不如沉默。听闻信婉寻来,刘长嫣脸色一变,慕容恪当即叫人将她请了进来。

    见到刘长嫣,信婉满脸泪痕下跪,“公主......我终于找到您了。”

    刘长嫣也有些动容,但她只是平静的凝视着信婉,“你有没有什么话,想跟我说?”

    醒转后,医官曾询问过她腹痛前的饮食,她想起了那盏水引饼,那盏信婉为呼延冰洛准备的水引饼。

    泪水并悔恨充盈在信婉的眼中,她低下了头,“是我,是我做的。”

    刘长嫣的五指紧抠着被褥,“为什么?是谁叫你这么做的?是不是,我八王兄?”

    最后三个字几乎抽去了她所有的力气,她紧紧地闭上眼睛,一行泪自她面颊流下。

    信婉没有否认。

    刘长嫣掀开薄被,不顾慕容恪的搀扶,颤抖着扑到信婉的面前,声声质问:“为什么?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冰洛阿姊都是为了我们,为了赵国啊,若不是答应他来辅助我,她如何会以身侍奉杀父仇人,便是她腹中的孩子,也是代我怀的,你告诉我,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

    信婉几近崩溃,在刘长嫣的逼问中大喊:“殿下说您要谋求石季龙身后之位,就要有自己的孩子,人心皆贪欲,为防呼延十娘子她日生出私心,耽误复国大计,教我设法除掉她腹中胎儿,这样将来她就会一心一意辅助您!”

    她的话令刘长嫣的身子抖若筛糠,她不敢相信,这是她一贯宽厚的八王兄会说的话,那是冰洛阿姊啊,他怎可如此猜忌,又怎可对她下这般狠手?

    人心......人心怎可如此......

    她颤抖着步步后退,意念之弦崩断,仰头晕了过去。

    “公主!”信婉大叫。

    慕容恪在她落地前及时将人接到了怀中,他命人去宣医官,幸好刘长嫣只是急火攻心,并无大碍。

    夜中,她卧在榻上,回望这近七载的光阴,仿佛是度过了漫长一生。她不禁觉得有些好笑,望着自己纤细素白的一双手,竟有些不知这一路走来,她苦心筹算到底是为了什么?

    她累了,她真的累了。

    可是,她还是要回石赵去,呼延冰洛、梁犊这些人都还在等她。

    风雨而来,满身尘埃,倘无所得,又如何对得起这些人这许多年里的屈辱与艰难。

    慕容恪立在灯下静静望她,在她抬首间已经知道她心中所想,他道:“给我十年时间,我必为你荡平石赵,杀奸邪,报父仇,只要你留下来!”

    他的话掷地有声,刘长嫣却是不能再拖累他了,她起身,清瘦的身子在素裙的勾勒下愈显削弱,她正视着慕容恪,隐忍而释怀,屈膝对他下拜。

    慕容恪当即也跪在了她的面前, “阿陵,你这是做什么?”

    刘长嫣摇摇头,“四王子,妾已非旧时阿陵。王子厚爱,妾不敢忘,只是,昔年故旧皆陷石赵,妾不能一走了之。”

    “所以,你便打算弃我而去?”慕容恪痛若锥心,自邺城回到辽东,他就一直在悔恨为什么当时没有想办法将她带离邺宫,他不知依她的性情,这些年是怎样在石赵吃人的后宫中活了下来,又是如何在亡国灭族的仇人身畔隐忍到了现在。每每想到这些,他都欲杀石季龙而后快,又岂会放她回去?

    刘长嫣不忍去看他那双令人心碎的眼睛,“王子雄杰英才,有康济时事之能,世间女子非凡品不能相配,而我......我......”她哽咽着,不想提及这委身泥淖的过往。

    慕容恪截断她的话:“你是阿陵!永远都是!我不会放你回石赵去的!”

    刘长嫣牵住他的衣角,诉道:“你便是留下我又能如何?”

    这世上还有几人记得安定公主?这辽东,还有几人记得他们二人曾许下婚约呢?昔日的赵国称霸中原,燕王皩对这门亲事自是求之不得。可如今,他称王辽东,称臣晋室,今有棘城一战大胜石季龙,他日必要图谋中原,若想令幽并之地甚至中原士民归附效忠,慕容氏必要继续打着匡扶晋室的旗号,而她的父皇刘曜,永嘉之乱围困洛阳,近乎一手灭了晋室,燕王皩不会在声势最盛之时承认自己曾与父皇结亲的,更不会允许他最有佐国之才的儿子和昔日刘赵公主、今日石赵媵妾有这样一段纠葛。

    慕容恪之才,她自少时便知道,如今他终于光芒尽绽,她是真心的为他高兴,她也相信,凭贺若之能,假以时日必会于这乱世中有一席之地,他的未来已是能看得到的了。

    至于她,刘长嫣不知道后世史书会如何评判她,或许她根本不会在这个乱世里留下姓名,即便将来功成,史家笔伐之下也难逃“女主乱政,以祸石氏”之语。

    不论如何,安定公主其人,都和慕容恪没有半点干系的好。

    他的未来有金戈,有铁马,有无数风云激荡的峥嵘岁月,而她只有邺宫阴暗一角。

    她扶着慕容恪的手艰难起身,“贺若,我知道你的抱负,你的雄心,你离开长安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便在想,辽东僻远,在周遭多个部族的围困下几乎无法生存,可你的祖辈、父辈依旧在刀山火海中披荆斩棘为慕容氏寻求生机,你虽为不受重视的庶子,却自幼以慕容氏的兴盛为心头己任。而我,作为一个乱世里的公主,我生来便有华衣美服,万千娇宠,黎民动辄流血千里,伏尸荒野,我却千金美玉挥袖不惜,我在享有这些荣华的同时,又能为我的国家、我的臣民做些什么呢?我的先祖也曾游牧草原,筚路蓝缕,也是历经风霜而入中原建国称号,我的荣华又何尝不是百年来用我族人的鲜血堆砌而成?那时候,我就决定,我身为公主,即便未能生逢盛世,也要在这个追亡逐北的年月里为我的臣民流尽自己最后一滴血。所以,当赵国国破,七王兄提出要把我送去石季龙身边的时候,我义无反顾地便去了。”

    亡国公主不殉国,便只能复国复仇了。

    一行泪自她面颊击落在慕容恪的手背,也击碎了他的心,“阿陵……”

    刘长嫣摇摇头,自行拭去,“王侯将相本无种,何况在这个世道里,蒸蒸黎庶如麋鹿行于虎肆,折冲之臣可无罪而诛,便是我等王室子胄亦丧乱难预。我何尝不知,赵国气数已尽,兴复不过痴人说梦。可是贺若,我希望你明白,我一步步的走到今天,还会继续走下去,我可以不做公主,我的宗室也可以败亡,但我的亲人和臣民绝不能白白死绝!”

    石季龙杀了多少她的亲族?每每午夜闭上眼睛,刘长嫣都不敢去想。委身石赵的这些年里,她日日都想食其肉,饮其血,可是她手中的力量微乎其微,除了隐忍,只能隐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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