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别

    慕容恪沉默,紧紧闭上了眼睛,但对于放刘长嫣归去一事,他始终未松口。

    至那天,刘长嫣没再见到他,他们所在的大军一路南下,想也知道慕容恪定有诸多事要处理,恐是日日废寝忘食。

    信婉一直守在她的帐外,刘长嫣不见她,她也不肯离去。

    慕容尘实在看不了这女人的执拗了,第二日清晨,亲自端了羹汤、胡饼并些胡炮肉给她。信婉也不客气,放下刀,坐在一旁的土阶上大口吃起来。她还有许多事要做,总不能把自己饿死的。

    慕容尘绕过如同顽石一般在土阶上打坐的法重,皱眉在一旁看着她狼吞虎咽,不禁又看了看身后营帐。他其实挺想知道帐内那女子是谁的,奈何他不敢去问。慕容恪那日抱着刘长嫣回来那幅场景,简直要把慕容尘给吓死,他长这么大,从未见过贺若阿干那般疯急模样,都说贺若阿干不近女色,燕国多少女娘抢着要嫁他呢,他都不屑一顾,独对这战场上带回来的受伤女俘虏看得跟心头肉似的。

    他探信婉口风,“那女人是谁啊?你是刘赵刀人,她是不也是,你们都是刘赵亡国的时候被石季龙俘虏的是不是?”

    信婉咀嚼胡饼的动作放慢下来,一双乌黑的大眼睛默默地转了转,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不回答,慕容尘接着说:“你刀法是谁教的?年纪不大,武艺不错嘛,改日有时间,我们再切磋切磋。”

    信婉呼呼喝下粥浆,开口:“不用切磋,你不是我对手!”

    嘎?

    慕容尘嘴里叼的稻草无声落地。

    “多谢。”信婉将托盘还他,转身又如顽石一般守在了刘长嫣帐前。

    这油盐不进的,慕容尘简直气死。

    慕容霸前来犒军,他在营中一阵闲逛,正遇到慕容尘气呼呼的满地乱走,两人险些撞头。

    慕容霸嫌弃地看他一眼,“你这是怎么了?无头苍蝇似的。”

    “别提了,那女人忒不讲理!还我打不过她,呵,我那是让着她!”慕容尘挥手一顿输出。

    女人?

    慕容霸当然听说了慕容尘被一个女人在营门前打趴下的事,自然也知道了他四兄抢了个女俘虏进帐的事,看到慕容尘挥袖的方向,当即跑了过去。他可得看看这是个什么样的女人,这可是他们燕国的大事啊!

    信婉挡在帐前不让慕容霸进去,不想慕容霸滑不溜手,趁她不备从窗户里溜了进去,当看到那帐中默然看书的女俘虏时,慕容霸险些闪了腰,“你......你怎么在这里?”

    这不是那邺宫女细作吗?

    他就说四兄当时的反应不对劲,合着是对这女细作一见倾心了,天可怜见,他们二人这也算千里姻缘一线牵了。

    时隔半年再见到这个令她将布防图错手送出的大眼少年,刘长嫣并无十分讶异,只感物是人非,看这少年年纪,想是燕国五王子慕容霸无疑了。

    她只看了他一眼,复又平静低头看书,任凭慕容霸怎么围着她瞧来瞧去、叽叽喳喳问个不停,都未开口。

    慕容霸是亲眼见过这女人抽刀砍人的,知她是个狠人,狠人不说话,他还能把她嘴撬开?撇撇嘴道:“罢了罢了,你不说话本王子不跟你计较,左右你是要做本王子四嫂的人。”

    他话音未落,却见那女细作翻书的手顿了下来,挠挠鼻梁,慢慢靠近她,“你是怎么收服了我四兄的?”

    刘长嫣斜眼瞧他。

    慕容霸得意笑,“我四兄,聪明睿智,英武不凡,明经擢秀,深晓大义,这么多年,辽东多少女娘抢着嫁他呢!偏生他洁身自好得很,从来不近女色,偏偏个你,就入他的眼了?你是怎么做到的?” 难不成是宿世因缘?

    刘长嫣眼睫重新低回书卷上,一如先前沉默,好容易引得她有接话苗头的慕容霸眼看着那火苗又被掐灭了。

    不过他这人素来不知失败为何物,只会越战越勇,在他又欲开口前,刘长嫣翻着书扬声道:“阿婉,请五王子出门!”

    信婉早在门外听到了有人谈话,碍于刘长嫣没有允准,便未敢进去,现下听见刘长嫣主动唤她,心内大喜,迅速冲进来抽刀将慕容霸逼退了出去。

    慕容霸没想到营外这女人也有这么快的身手,幸亏他躲得快,在慕容恪营帐内,他不欲把事情闹大,教人看到他跟个女人打架怪丢人的,抓着正好迎来的慕容尘就跑了。

    两人一阵疾走,气喘吁吁,慕容尘道:“我就跟你说别去招惹那女人的,凶残得很!”

    慕容霸擦擦额间的汗,问:“这两女人都是女细作,也不知是哪方派到石季龙身边去的,保不齐哪天夜里就抹了他脖子。”

    “细作?”慕容尘拧眉,“刘赵都亡了,他们替谁当细作?”

    “你说什么,刘赵?”慕容霸瞬间不喘了。

    慕容尘道:“对啊,门口那个凶残的自称自己是刘赵长乐王府的刀人,帐内那女俘虏估计也是!”

    “刘赵......”慕容霸渐渐愣神,想起方才那女俘虏称他那声“五王子”又渐渐震惊,慕容尘问他怎么了,消化着这个消息的慕容霸只说无事,转头去犒军了。

    行至不远处,他回头重又望了一眼那毡帐前的一人一僧,默默走了。

    他只是想起一件被他遗忘,也被整个辽东都遗忘了的事情。

    四兄,至情至性,真男儿也。

    辽东失地顺利收复并拓境至凡城,于慕容氏而言是大喜,对败走回国的石季龙可谓奇耻大辱,他几十万大军因调动不一遇到突袭而损兵折将,返回邺城后即谋算卷土重来。如慕容恪所料,灭辽西段部与棘城之战石赵已是倾尽国力,此次他无兵粮可调,索性派渡辽将军曹伏征集青州士众戍守海岛,命典农中郎将率部众于海滨垦荒屯田,令青州建造战船一千艘,又以三百艘船运送三十万斛谷物至高句丽,企图与高句丽里应外合、海路陆路双线攻击燕国。

    为了应付石季龙蓄势待发的反击,慕容恪亲自于凡城加强设防,整个燕国也陷入新一轮战备之中。

    虽然没有人告诉刘长嫣这些,但她能感觉到近日军中有些紧张的气氛,以及有人劝慕容恪尽快班师回棘城的传言,很显然,经过这些时日的酝酿,石季龙恐要不遗余力地反扑辽东了,慕容皝必要尽快召诸子和大将回程商议防守事宜的。

    而她,也该走了。

    呼延冰洛身怀六甲,在战乱中动了胎气,张豺护着她经海路一路南下去了青州。她知道,这是二人想出的缓兵之计,最迟不过十月,石季龙必要令人接呼延冰洛回邺城的,她不能再拖了。否则,这么多年的经营皆成泡沫。

    入夜,她备了酒菜,命信婉去请慕容恪,信婉尚未出帐,一人昂藏而来,打起了毡帘。

    帐外火光明灭,照亮来人风采卓绝。他今日未束发,未着战甲,着鲜卑家居常服,外披一袭墨色鹤氅,编发垂肩,饰以珠贝金玉,眉心抹额间一点漆黑墨玉与双眸烁烁同光,肃然立于帐前,高贵端凝如神衹一般。

    他一手执酒两壶,一手拎了食盒,进帐来坐到了方案一侧。

    信婉早退了出去,慕容恪亲自给刘长嫣斟了壶中酒,眼眸温润递与她,“今秋刚酿的桂花酒,前日启封,味道正好,尝尝。”

    那抹世无其二的神采令刘长嫣不自觉错开目光,隐去眼底点点星芒。她接了杯盏小饮一口,八月夜桂的馨香在唇齿间流动,“这,是高夫人酿的吧?”

    她记得,慕容恪曾告诉她,生母高夫人喜桂花。

    辽东居北寒之地,桂花绽放时节要比长安晚些,约莫在中秋后半旬左右时节,每每那时,高夫人总会亲自为儿子酿桂花酒,做桂花宴。

    那时慕容恪还许诺,要带她亲自尝尝母亲手艺。

    慕容恪一笑,取了食盒中的碟子一一放在案上,有桂花乳饼、桂花糖粘、酥油煮过后淋了桂花蜜的糯米膏环、桂花糖馅的裹蒸和十字蒸饼,余者几样小食皆有桂花点缀。

    刘长嫣口中桂花酒香未去,鼻腔便被这些精致的吃食溢满桂花香甜。

    不难想,这些定也是出自高夫人之手了。凡城相距棘城六百余里,慕容恪出征在外,今年未能吃上母亲做的桂花宴,高夫人挂念儿子,便趁慕容霸奉命犒军之机,托他带了来。

    慕容恪每样给她夹了些,刘长嫣慢慢用着,味儿都是极好,笑赞:“高夫人不愧出身大家教养。”

    魏晋以来,士族林立,高门大族多以家学渊源品评高下,是否通晓饮食制作和品评,亦是衡量家世高下的标准之一,这便使得食经之学成为大族不外传的秘密家学,以将家族中独有的饮食之法传之子孙,夸耀于世。

    高夫人所做的这些高点,多是世家独有之秘调,应是来自渤海高氏家传。就拿刘长嫣身前的这道十字蒸饼来说,普通庖厨酵发水准有限,能使蒸饼适时开裂为十字的庖厨,邺宫中也没几个。石季龙一贯嘴刁,喜食干枣、胡桃瓤做的蒸饼,且非开裂为十字不食,是故这几个庖厨在宫中只专职侍奉于他。

    高夫人这十字蒸饼,细细深深开裂,细腻光滑的白面间露出淡黄花蕊般的桂花馅儿,功夫之深不下邺宫庖厨。

    慕容恪见她用得心悦,道:“母亲颇好食经,去岁读淮南子,载吴楚之人以白米、黄米作浆,和匀合熟为圆子,便一直费心钻研这‘圆子’的炮制之法,昨日看了她来的家书,已是有所成。她老人家吸取吴楚之法,以白黄之米研磨成粉,牛乳和制,以花酱、果酱、糖粘、芝麻为馅,包合成圆,乃为圆子,水沸而出,淋以桂花蜜,竟是一美味。因路途遥远,不可送至,待有时机,再带你亲尝。”

    刘长嫣一笑,饮酒掩去眼底黯然。

    两人对座笑谈,共饮佳酿,待酒壶空尽,已是参横月落,东方见白。

    刘长嫣起身,为靠在几旁撑额睡去的慕容恪紧了紧鹤氅,轻轻取下了他腰间令牌,望着那张近在咫尺的深目高鼻,她颤抖着指尖轻轻去抚了抚他俊美无俦的额鬓。

    她多么希望,这一夜永远不会过去。

    慕容霸正早起整顿人马,准备回程去向慕容皝复命,远远便见两人一僧牵马出了营门,他一阵狐疑,快步前去询问,守卫答:“他三人拿了四王子的手令。”

    慕容霸一时摸不着头脑,四兄就这么把人放走了?

    夜将尽时,慕容恪唤着“阿陵”惊醒,原以为只是一场梦,不想帐内已是人去无踪,他摸到掌间那枚玉髓时,人已经箭步而出,乘了快马只身向营外追去。

    正赶来的慕容霸心叫不好,忙去将慕容尘薅起来一起带人马去追。

    慕容恪意乱,思绪却未乱。现下战乱,各地关隘林立,乱军四起,刘长嫣若想短时间内顺利返回石赵,便只能走水路。凡城临近白狼河,东流入海,南下便是青州!他一路快马,向白狼河最近的渡口奔去。

    张豺的人老早就接应在了渡口,待刘长嫣一至,长舟便随发而去。

    荒陵野渡,人世衰烟,这一年的辽东早早便落了雪。

    刘长嫣衣袂飞扬立在舟头,望着北风吹雁,白雪零落。

    “阿陵!”

    山长水远间,一声断肠的呼唤在白茫茫的河面间传扬开来,她蓦然张首,只见一人于渡口快马追来,微雪只沾染二人发丝,形容却如冰雪封身,她心碎泪下,在他凄凉的回音中渐行渐远。

    隔着百步水岸,慕容恪毅然抽出鸣镝,拉弓如满月射向了舟头。

    一箭长矢决绝而来,发着嗡鸣之声砰然入木,随着慕容霸与慕容尘赶至的骑兵纷纷搭弓引箭欲射向江面,被慕容恪抬手制止。

    法重双手合十,静静闭目立在舟头,恍如未觉。

    信婉怔怔望着半个箭身都已射入舟头的鸣镝,道:“公主,四王子这是要与您决裂?”

    鸣镝所指,众矢之的。

    古有冒顿单于鸣镝弑父,后世主将鸣镝所向,便是麾下大军箭锋所向。

    四王子怎可将鸣镝射向公主?

    刘长嫣摇摇头,默然拭去泪水,眼见着岸上人影越来越远,最终模糊为一点。

    他是在告诉她,有生之年,他不会放弃对她脚下这片土地的征伐,不会放弃将她夺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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