锋芒

    十月中旬,刘长嫣终于抵达青州,呼延冰洛的一颗心总算放了下来,望着她日渐沉重的身子和憔悴的面庞,刘长嫣五内杂陈。

    二人于冬雪降落前回到了邺城,此时的石季龙正忙着招兵买马进攻燕国,早将这一对宠妃抛到了脑后。刘长嫣也不需要他的理会,安置好呼延冰洛后,去金华殿向杜珠秉呈了呼延冰洛和腹中王嗣事宜。

    这个冬季,刘长嫣一直在晖华殿深居简出照看呼延冰洛,她虽不曾生养,但看呼延冰洛的怀相心内异常不安。她日常饮食不振,稍微用些膳食便会呕吐,偏生肚子大得很,四肢却迅速消瘦了下去。呼延冰洛一直安慰她自己没事,但看了她的样子,刘长嫣一颗心总要揪着。

    这年冬季,鲜卑拓跋部首领代王翳槐病卒。

    关于拓跋部,与辽西段部一样,皆与燕国慕容氏同源。

    鲜卑族的前身出自东胡,曾与匈奴共游牧于北方草原,后东胡为匈奴所败,其中一支便东迁游徙至大鲜卑山,至此以鲜卑为号。后鲜卑族人世代繁衍,遍及北地,大致分为三支,其一为东部鲜卑,活动于大鲜卑山一带,以慕容氏、段氏、宇文氏三大部落为主。其二为西部鲜卑,活动于河西四郡、青海草场、陇西山地一带,以吐谷浑部、秃发部、乞伏部、乙弗部为主。其三便是活跃于阴山南北的北部鲜卑拓跋氏。

    晋建兴三年,拓跋部首领猗卢受晋册封为代王,至此,拓跋鲜卑正式建国代北。

    代国传至翳槐时,多受累于内乱,在交困境地之下,石季龙曾屡次为其援手,是故翳槐在位时交好石赵,并送其弟拓跋什翼犍入赵为质。而今翳槐薨逝,遗命什翼犍即位,石季龙闻讯,颇为通晓大义地将什翼犍谴回了代国,代国举众皆感怀之。

    石季龙穷兵黩武统治无道,脑子还不算十分糊涂,此刻正是他与燕国、晋室交恶之时,在这乱世中总要留下一两个盟友,代国虽然贫弱,他日未必不能在后方对燕国有所牵制。

    但是什翼犍不是翳槐,他虽在石赵为质子多年,并不代表对石赵有什么感情。什翼犍本人雄勇有智略,于代国素有声名,不然翳槐不会一即位便将这个弟弟送到了石赵为质,更不会在咽气前为了代国的未来还是将王位传给了他。

    石季龙不知道,他是将一条猛虎放回了代国,以致让后来的代国结束了北方的分裂动荡,改写了这个时代的史书。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年终将尽时,被石赵和燕国军队前后夹击的段辽晃晃如丧家之犬,最终选择了向石赵请降,石季龙一扫半年的憋闷。历来受降如受敌,他倒也并未因此高兴过头,即令征东将军麻秋与段辽降赵的旧臣阳裕率众三万前去迎接段辽入朝。

    事实证明,石季龙的顾虑没有错,但他只恐受降生变,却未料到段辽是个反复无常的小人,在向石赵请降后忽然反悔,转身又请降了燕国。在石赵欢欣鼓舞准备着受降仪式时,慕容皝已经亲自率领大军前去迎接,麻秋与麾下大军尚不知自己踏上了一条绝路。

    是年腊月,慕容恪即大败麻秋于三藏口,赵军死伤泰半!

    段辽之反复无常,石季龙不知,慕容皝却是深知的,两个老对头在辽河一带争斗多年,彼此最为了解,段辽既要投诚慕容皝,为日后有安身之所,必要送上投名状,是以他密报了慕容皝石赵准备派兵受降的事宜。

    如此痛击石赵的大好时机,慕容皝怎能放过?在与诸子和部将商议过后,他决定自己前去受降,谴慕容恪率精骑七千于密云山伏击赵军。

    最后,慕容恪果不负慕容皝所望,近乎歼灭赵军十之六七,裹挟段辽及其部众返回,慕容皝尽获段辽之众。

    石季龙派去受降的大将麻秋侥幸在大战中留下一命,步行逃回石赵,被石季龙革职。段辽降赵的旧臣阳裕则被燕军所俘,慕容皝赞赏其能,不计先时之怨,拜为郎中令,同时还收获了石赵将领鲜于亮。

    鲜于亮祖籍范阳,仪观丰伟,少有高才,于战中失马而不能进,燕兵围困之际,此兄索性止步,端坐,大喝:“身是贵人,不为小人所屈,要杀便杀,不杀就滚!”燕军哪见过这等人?不敢动手便禀报了慕容皝,慕容皝听其言行,亲至与其攀谈,二人说了什么世人不得知,只是事后鲜于亮便被拜为燕国左常侍,慕容皝还亲自做媒,许之前平州刺史崔毖之女为妻。

    经三藏口一役后,燕国领地开拓至与石赵相接,正式打开了进入中原的通道。

    大获全胜的慕容皝将昔日老对头段辽奉为上宾,说来二人姻亲关系本就深厚,鲜卑各部古来素有通婚,慕容皝之母出身段氏,他与段辽先为从表兄弟,少时又娶段辽亲姊段王后为妻,二人又成郎舅之亲,只要段辽乖乖投降,慕容皝自不会亏待他。慕容氏宗亲男子娶妻段氏者多达十之六七,今收服段部,少不得再多做几门亲。

    慕容皝翻检着段氏适龄女子的名阅,想着这两年忙于战事,家中几个儿子的亲事早就该议了,可不能再耽误了。五儿子和五儿子的娘都是他的心头好,要选个好的。还有四儿子,四儿子这些年不容易啊,少时他这个当父亲的忽略了他,如今四儿子为他四处征战,也得给四儿子找个好的。

    他正这么想着,身后忽然伸出一只白净的手指了指木简上的小像,“兄兄,我喜欢这个!”

    慕容皝倒没被吓着,反是习以为常,偏头宠溺地白了五儿子一眼,翻了一页促狭道:“这个也不错,给你四兄。”

    慕容霸挠挠鼻梁,“四兄正忙着呢,恐无暇顾及亲事。”

    “再忙也不能不顾人生大事,他和你三兄同岁,现下你三兄的长子都会叫兄兄了。”慕容皝自顾自地看着。

    慕容霸还欲再道,太子俊与三王子慕容交引着一众将领进了王帐,慕容交一脸忧愁,进门就向慕容皝请罪。

    原是乐浪、带方两侨置郡的检籍征赋出了问题。魏晋之际,各政权多侨置郡县。平州为燕国龙兴之地,晋时辖昌黎、辽东、乐浪、玄菟、带方五郡,燕立国后,侨置乐浪、带方两郡于昌黎境内,时士族官僚多荫附食客及佃客,妨碍农桑,燕国自未立国前便不断地检阅户口以增加赋税征收。乐浪、带方两郡侨置后,慕容皝将检阅事宜交予了慕容交,结果慕容交用人不当,收受贿赂,于乐浪一代隐匿户口三万余。

    那收受贿赂的办事官员不是别人,正是慕容交的内弟宇文友。

    宇文友出身宇文部,晋太元三年,慕容部与宇文部一场大战,宇文部大败,被慕容部拔其国度,宇文友的祖、父这一支便归顺了慕容部。慕容皝为结两部之好,以嫡出子慕容交娶了宇文友之姊宇文氏。

    鲜卑各部吸纳中原文化,多有离散部落转为农耕之举,但宇文部主要以游牧为主,宇文友并不通晓农耕征赋之事。慕容交有意重用妻弟,便将此事交给了他,得了姊夫信任的宇文友曾发下豪言定不负慕容交所望。到了乐浪郡,好处他是收了,但他未想过,三万荫户他可想方设法隐匿,可燕国在检阅户口前,对当地人口、农耕产量是会先有估量的,时燕国用兵,正是粮草紧缺之时,他在助当地豪强隐匿完户口后发现,慕容交所要的粮草数量他难以交差,是以他私自将这部分赋税转嫁到了贫苦百姓身上。跟随其办事的官员畏其为慕容交之内弟,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此事为义士告发,传到了前线。

    听了三儿子的话,慕容皝本来极好的心情大打折扣,换成别人他定是要杀了泄愤的,但宇文友一支,只有这一子,他不是碍于三儿子,而是怕杀了宇文友,宇文部归顺的部落恐是不好安抚,如今他和石赵的战争不知要打到几时,总要保障后方的稳定,他问:“你打算如何处置?”

    “宇文友有错,定要严惩,但儿监管不力,亦是失责,请父王决断,莫要容情。”慕容交伏地道。

    要太子儁说,他随宇文友去死,偏生碍着他同母的三弟,他不得不跟着请父王留情,但是余者将领,众说纷纭,其中不乏劝诫慕容皝将宇文友处决者。

    一时之间,王帐内诸人对宇文友的处置讨论陷入两极分化。

    一直到慕容恪的到来,讨论才稍作停歇。

    他一脸肃杀稳步入帐,显然是方结束了一场战役,披风卷起时还带着血意的腥甜。

    慕容皝摸摸胡子,总感觉四儿子近日似乎心情不大好。

    听了众人所说之事,慕容恪先是沉默,听他们又两番讨论后,他直接起身道:“父王、两位兄长容秉,恪有话要说。”

    慕容皝道:“恪儿有话直说便是。”

    太子儁与慕容交亦颇是和气,“四弟有话直说便是。”

    慕容恪点点头,上前谏言:“父王,民可百年无货,不可一朝有饥,陈思王有言,饥者得一羹一饭,纵千金尺玉在前,难与之易。宇文友之罪不可赦,伤民在其一。其二,更在贻误国机。请父王与两位兄长恕恪无礼,我慕容氏起自大鲜卑山,自来游牧为业,迁徙为生,米常仰中国,倘遇天时不受,更是民生艰难,昔祖父襄公雄才远见,徙我慕容氏自塞外于棘城,始教民农桑,粮草获济,方得累下今日基业。故祖父在世常言,‘稼穑者,国之本也,不可以不急’,并著家令数千言以申其旨,以教育子弟后世。父王即位,秉祖父遗训,更于棘城朝阳门之东设耤田,效仿中原历代帝王于春耕前示耕祭祀,以祈丰收之意。然农桑顺时亦未减平民赋税沉重,生活劳苦,皇甫常侍时任平州别驾,曾就当时内难连年百姓劳瘁,进谏父王宽减岁赋,与民修养,结果,被父王免官。”

    慕容皝老脸一热,旧事被当众提出来,多少有些挂不住,碍于是四儿子说的,便没有反驳,座下的皇甫真低眉一笑。

    慕容恪话锋稍转,给他老父留点面子,“当然,燕国新立,强敌环伺,父王身处困境,为筹物资,不得不有此为是情理之中。可是,稼穑乃万民之本,声名乃父王之基,损其二者为我燕国乱世生存无可奈也,宇文友何量,敢有没之?乐浪士族如此猖獗,岂非欺我慕容氏愦聋?今不杀其以正规章,以威势族,日后他人效法,必贻害无穷!此祸更甚于宇文部离心!”

    他一言就点破了慕容皝的心病和更大的心病。

    慕容交欲阻:“四弟……”

    慕容恪单膝下跪,“父王、三兄明鉴,昔李悝为魏文侯作地力之教,魏以富强,秦孝公用商君奖励耕战,秦倾夺诸国而雄诸侯,今慕容氏之万世长久,亦当效前人,儿请父王亲遣王使,立将宇文友明正典刑,以正王法!”

    慕容交哑口无言!

    慕容皝愤然起身,“好!宇文友所犯罪不容赦,传孤旨意,其与从犯者即刻处死!”

    他说着一把抽出腰间佩剑,太子儁见状迅速推了慕容交一把,那方慕容恪接着道:“请父王赐三兄王天子剑,代父除佞!”

    慕容交优柔寡断,却并非不知好歹,他明白太子儁和慕容恪是维护他的颜面。宇文友是他的内弟,受他委派负责检阅荫户,出了此等事,他是王使的不二人选!只有这样,才能给所有人一个交代,才能保全他在燕国的地位。他默然,没有再牵绊于裙带之情,上前接过王剑,“儿定不负父王所托!”

    慕容交离去后,慕容皝遣退了诸将,暂时消了消气,拿着一打木简招呼几个儿子说道:“来,都瞧瞧,待这边平息,咱们家也该办几场亲事了。”

    慕容霸兄弟几人一笑,传阅着木简,太子儁在旁恭喜了几个弟弟。

    慕容皝不止给几个未成亲的儿子张罗着选妻,除了已经早夭的庶长子慕容遵,顺手还给已经成亲的太子儁和慕容交赐了几位妾室,然后自己选了几个貌美的放入了后宫。

    在兄弟们说得正热络时,慕容恪起身,“军中尚有事务未处理,儿先告退,父王与兄弟们敬安。”

    他转身欲走,慕容皝叫住他,“恪儿,军中事务暂不必忙,先将终身大事解决了。”他可是等着四儿子娶妻生子呢。

    慕容恪淡淡,“父王恕罪,儿并无婚配之意。”

    慕容皝很想说“你年纪已经不小了”,忽然发觉这句话他好似不止一次说过了,每次慕容恪都是淡淡一句“儿并无婚配之意”,他做父亲的,还是一国之君,真要强行赐婚命令他娶,也不是不行,主要慕容皝觉得,四儿子不是他能去勉强的人。面对慕容恪那张油盐不进的脸,慕容皝有些愁。

    慕容恪不管他愁不愁,施了礼转身就走。

    “这……”太子儁看看他四弟,看看他父王,给慕容皝找了个台阶,道:“四弟想是这些日子太累了才无心婚事,儿这就去劝劝他,父王选的人都是极好的,定有四弟能中意的。”

    待太子儁出去追上慕容恪,从夫妻之礼至纲常之礼说了一路,最后慕容恪只回了他一句:“阿干恕罪,弟并无婚配之意。”然后走了。

    太子儁满肚子话堵在了嗓子眼儿。

    合着他一贯和气的四弟在这事上是真的谁的面子都不给。男子皆爱美人,他四弟怎会如此不屑一顾?莫非,他有隐疾?

    太子儁想着就想歪了,他刚回到王帐门前,就见里面剩了他那最讨厌的五弟在围着父王说这说那。

    慕容皝正问慕容霸,“你这些日子和你四兄走得近,他可是有什么事?瞅着精神头儿不大对。”

    慕容霸也不避重就轻,戏谑直言:“父王,四兄之事,非你我父子可问!”

    “你个臭小子!”慕容皝抄起简牍就要抽他,慕容霸一闪身跑了。

    人跑没影之后,慕容皝握着简牍慢慢放回案上,长长一声叹息。他做父亲的,四儿子那点心病还是能猜到的,他原以为过去了那么多年,四儿子早将那事忘了,可他迟迟不肯婚配,再兼那日对赵军那般狠手,可见是未忘旧事啊!

    太子儁正听了慕容霸那话拦下了他,问:“五弟,四弟至今不肯婚配,可是有何难言之隐?”他一向自诩自己是个好兄长,无论同不同母,一贯对弟弟们关心有加,当然,除了这个爱出风头又被父王偏心眼儿的老五,此刻太子儁还是尽量装得一脸和蔼,他自认自己与慕容恪关系尤为亲近,于是说道:“此话你不告诉父王没关系,大可告诉王兄,四弟与王兄一贯亲近,吾去劝他,定是有用的。”

    慕容霸转转大眼睛,这是太子儁最讨厌的表情,然后,他说:“王兄,四兄之事,非你我兄弟可问。”然后走了。

    太子儁几乎想掐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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