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玉

    燕国于东北步步龙兴,石赵在石季龙父子暴政劫敛之下,愈益满目疮痍,决疣溃痈,未及几年,已至大厦将倾。

    石赵建武十一年,石季龙以第四子乐平公苞代镇长安,发十六万人治长安未央宫。

    这方长安未央宫未成,再发诸州二十六万人修洛阳宫,作台观四十余所于邺城,又欲自邺城起阁道连至襄国。

    沉重赋敛之下,百姓劳卒不堪,石季龙却为游猎贪欢,枉顾民生,愈益赋敛。

    他好猎,如今年逾五十,经数年醉酒享乐,已是体重不能跨马,为满足享乐,便下令造猎车千乘,自灵昌津南至荥阳东极阳都为猎场,于其中豢养大批野兽,率领王公大臣定期围猎游戏。猎场占地宏阔,大量野兽充盈其中,严重影响民生,他视人命不如禽兽,令御史定期监察猎场,民间百姓敢有伤及兽者,处以极刑。

    他好色,晚年愈发荒淫,又无限扩充后宫,增置女官二十四等,东宫十二等,公侯七十馀国皆九等,大发民女三万馀人,分列三等以配。上行下效之下,太子宣、诸公皆私令采发民女万人以充□□。郡县长官务求美色,强逼民女入宫,至有离散父母子女、杀夫逼妻强从者不可胜数。

    未几,民有美女、佳牛马者,御史皆求之不得,欲献石氏父子求媚。是故臣僚上下沆瀣一气,朋比为奸,政治混乱不堪。

    邺宫中,石季龙以使者搜敛之能,封侯者十二人,奸党小人受利益名位驱使,愈发苦役万民。未及几年,荆楚、扬、徐之民流叛略尽,守令因不能安抚地方,及问罪下狱诛杀者达五十余人。

    石季龙一味沉浸其中,不知这般下去国运将衰,他甚至醉后放出话来:举国二十岁以下、十三岁以上的女子,不论是否婚嫁,都要做好准备成为他后宫佳丽中的一员。

    群臣吏民有耻者,皆恶之。

    朱门内,宫人仕女生离死别至亲骨肉,红泪偷垂,夜夜闻暗语凄歌。朱门外,饿殍白骨无数,民物凋敝,四方灰烬。

    星移斗转,又是一秋岁月,刘长嫣望着那一次密过一次的霜雪,眉间愁绪一日添过一日。信婉劝她早些回去歇着,她摇了摇头,一身倦怠却无困意。

    信婉没有再劝,陪她一起看着落雪,至夜深时,断断续续的呜咽声自殿阶下哀切传来,主仆相视一眼,撑伞走下了长长石阶。

    是个小宫人,十三四岁的模样,窝在阶檐下抱着一把扫帚哭得断肠,见有贵人前来,忙擦了眼泪,匍匐上前跪地请罪:“奴该死,惊扰贵人,贵人莫怪。”

    刘长嫣道:“你是何人?缘何在此哭泣?”

    那小宫人惊惶抬头,又害怕地低下,露出有几分秀丽的容颜,说道:“奴唤李菟,初入宫中于殿前洒扫,因想念家人,未能忍情,贵人恕罪。”

    小宫人说得隐晦,但二人也知宫中规矩苛严,为妨落雪明晨结冰,下边人通常让宫人在夜中便要来清理积雪。看她趴在地上那一双红肿的手,刘长嫣并未多问,命人拿了棉衣并些吃食与她,让掌事女官将其好生安置了。这雪天,实不宜让一个年幼的少女继续做殿前洒扫的活计。

    小宫人喜极而泣千恩万谢,一双眉眼闪烁飞扬地便跟着掌事女官去了。

    石季龙贪欢好色,年年征发无数民女进宫,致使无数民间百姓妻离子散,这小宫人虽心思活络些,也不过一个可怜人罢了。

    信婉虽然性子直接,也并未点破她的小心思,只道:“公主,这宫人生得倒是与您有几分神似。”

    刘长嫣的眼睛若有似无扫过小宫人离去的方向,沉默回了宫殿。

    冬季大雪连绵,方一入夏,邺中便阴雨连绵,道路积水不去。中黄门严生与起部尚书朱轨交恶,严生遂上书参朱轨渎职不修道路,并诽谤朝政之罪,石季龙下诏将朱轨下狱。

    连年苛政,车骑将军蒲洪实不能忍,忧心谏言:“陛下既有襄国、邺宫,又修长安、洛阳宫殿,将以何用?作猎车千乘,环数千里以养禽兽,夺人妻女十万馀口以实后宫,这岂是圣帝明王所为?今陛下又以道路不修,欲杀尚书。陛下德政不修,天降淫雨,至七旬乃霁,霁方两日,便是有鬼兵百万,亦未能去道路涂潦,朱尚书之人力又能奈何?政刑如此,如何统一四海?又如何传之后代?臣请陛下止劳役,罢苑囿,出宫女,赦朱轨,以副众望。”

    石季龙闻言虽不悦,亦未怪罪,为此罢长安、洛阳作役,但却未赦朱轨,将其诛杀,只因其妄议朝政。之后,他下令立私论朝政之法,听吏告其君,奴告其主,公卿以下,人人自危,朝觐只得以目相顾,不敢过多谈语,以防横遭不测。

    蒲洪闻之,险些喷出一口老血,心中直叹:“石季龙误国。”

    多疑是帝王的基本素质,石季龙即便不做帝王也天生就有这种素质。

    蒲洪先事刘赵,又降石赵,在石勒驾崩后,又曾叛逃依附西凉张骏,再度归降石赵后即便有所建树,石季龙又如何会不对其心存忌惮?

    此次蒲洪忠义上表,石季龙虽未听其言,执意杀了朱轨,却不得不对其有所安抚。

    恰逢石世与他第十三子石昭已是入学之年,他便以为二公选伴读之名,赐了蒲洪与几位重臣膝下最中意的子孙入宫为伴读。

    车骑将军府。

    书房中蒲洪面色浓重,捋了捋茂盛胡须,良久未言。

    诸子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蒲健最终起身,道:“父亲,齐公与淮南公皆年少,非是太子一流,倒也不必惧怕......”

    蒲洪抬抬手,示意他不必多说,他是惧怕石季龙的儿子带坏他孙子吗?他自己的子孙什么样,他自己不知道?

    他顾虑的,是当下形势。

    天下大势,风云变幻,不过一息。就石季龙这折腾劲,这赵国还不知道将来会是怎么个鸟样。倘忽然生变,将子孙放在王公身边,着实危险。

    他又思量了一着,破釜沉舟道:“叫坚头儿去吧!”

    蒲健眉头一皱,“父亲,阿苌、阿靓皆年长,岂能......”

    他话未说完,幼弟蒲雄起身按住他的肩膀,“兄长,阿苌、阿靓虽年长,皆不与二位王公年纪相仿,阿坚只虚长齐公一岁,是最合适的人选。”

    蒲雄不是想把自己儿子大公无私掉,其实还有一句话,他没说,那就是在所有的子孙里,父亲最疼爱的就是阿坚了,这事石季龙未必不知。倘如此,他们还让年龄不符的阿苌、阿靓去,就是明摆着不肖圣心了。

    蒲健拧眉叹气,幼弟未表之意,他如何不知?望见座上父亲发间又添的几捋银白,阴霾再次萦满他的心头。

    他们蒲氏乃有扈氏之后,祖居略阳郡,世代为西戎酋长,领氐族一支。永嘉之乱后,父亲降了刘赵,被刘曜册封为率义侯。安定的日子并没有过多久,两赵大战爆发,石季龙平定秦陇,为威慑六夷,将匈奴五郡屠各部尽数坑杀,为保族众,父亲只能率众投降。

    他们父子何曾想过,归顺石赵的日子才是骨肉离亡的开始。石勒虽嗜杀,却存有几分仁德。待石季龙上位,对他们父子日渐猜疑,上有君王疑心作祟,下有石闵等华族臣众离间为敌,蒲氏只能慎微蛰伏。

    蒲洪膝下儿女众多,蒲健原本上面还有几位兄长,可是在石季龙上位后,兄长们死的死、亡的亡,他便成了父亲最年长的儿子。

    他想着这些往事,踱步到了自己的书房,自书架底层的暗格中,取出了一个檀木盒子。他轻轻打开,俯视着盒中之物,肃穆眸光不自觉徘徊出一抹柔和。

    春风正归,桃李皆灼,满苑葱蔚洇润,香馥拂面,芝兰少年花下归来,披月推门,夜半醉酒笙歌尽兴,入门时尚留几分餍足浅笑。

    正经桃林小径,他忽地顿住脚步,望见树下雄阔身影,呼吸一乱,还以为遇到了父亲,仔细望去见是伯父,吐口气抚了抚胸口,笑如朗月入怀,“夜深了,伯父怎地还没入寝?”

    蒲健捋袖,“你不也没睡?”

    蒲坚噎了噎,极轻巧将话锋一转,“侄儿随先生研读经史,一时忘情,遂一起小酌了几杯,幸得年少,晚睡几刻无妨的。”

    佼佼少年,丰姿俊秀,正是意气飞扬之时,身边聚了一众王公子弟,时有打马斜桥倚栏风流之举,邺城街头,花街柳陌,皆是去处。他日常读书不可谓不认真,但父亲蒲雄对他管教颇严,也只十天半月才有偶尔放情。

    “你是说我老?”蒲健幽幽目光投在少年风流眉眼,长眉挑起,似望见曾经少时旧影,多年前长安城中,亦有几息这般岁月。

    蒲坚咳了咳,“侄儿绝不敢有此意。”

    蒲健不再和他废话,问:“陛下有意为齐公和淮南公择选伴读,挑中了咱家,你父亲可与你说过了?”

    蒲坚正色点头,“已是说过了,祖父前日也问过侄儿,有意让侄儿前去。”他偷觑一眼蒲健神色,心觉不过是入宫去陪个小王公读书,伯父何须如此慎重?

    “嗯。”蒲健点头,“你是有意齐公,还是淮南公?”

    “额?”蒲健偏头,陛下的儿子,他有的选?伯父这话问的,他可是知道石季龙为何那般忌惮他家了。

    “不若就齐公吧,他与你仅差一岁,想是合得来。”蒲健自说自话,将怀中檀木盒子信手抛在蒲坚手中,转身就走。

    蒲健摸不着头脑地接过,也明白几分蒲健话中之意,他抱着盒子追上去,“伯父,倘陛下将我赐给淮南公怎么办?”

    蒲健停下脚步给他一个眼神,接着拔腿就走,“这等小事,你还需我教?”

    “那此物为何?”蒲坚飞快又追了上去,年少的影子追逐着雄阔的风姿,渐渐消弭在花月长廊尽头。

    几位伴读未入宫,石季龙又干了一件大事。

    他据十州之地,聚敛金帛,及外国所献珍异、府库财物无数,但连年征伐与宫廷苑圉所用不足,便越发贪得无厌起来。

    他见中原百姓凋敝,已无可压榨,竟下令士卒悉掘前代王朝陵墓,取尽金宝来充盈府库。此举实在亘古未有!

    有心的人,比如蒲坚,简直咋舌古往今来有哪家皇帝带头挖人祖坟?他又不是穷到要学项羽入始皇陵兵马阵取刀戈应敌,想到这里,他入了宫简直连石季龙给的饭都不想吃了。

    朝臣畏石季龙之威,不敢申论,更为此灰心灭志。

    于是,前代王陵尽掘其塚,大量金银玩器尽入府库,唯献文皇后羊献容之显平陵未损坟茔。

    石季龙只道:“献文皇后之陵,理应善之。”

    刘长嫣先人陵墓多损,只全生母一茔,却要万谢君王,如何不觉可悲?

    她正坐于殿中忧戚,乐蓁来报,石世下学领了伴读前来参拜。

    刘长嫣整理好心绪,在乐蓁和宫人服侍下换了一袭烟紫长裙,搭配同色玉带,配以藕色短襦,因近日天气尚未转暖,外罩了一件雪白的薄貂皮开衫。

    自晋以来,胡夏合风,服饰无论男女,皆彼此融合,渐为胡夏合璧式风格。现下最时兴的长裙腰腹皆隆得高高的,裙腰几达腋下,以显女子身形高雅纤细。刘长嫣本就生得高挑,束腰也不过比往常稍稍高一些便很美观,便未学宫中其他妃子那般,只把裙腰正常束在了腰腹偏上的位置。

    她日常不喜繁复头面,便挽了垂挂髻,侧鬓处簪一枚白玉簪,在宝匣底寻了一对紫玉流苏坠子戴在了耳际。

    蒲坚跟着石世进殿时,便见到有美一人,静静立在绛纱窗前欣赏着窗外天光云影。烟紫长裙于她藕色襦与雪色开衫间沿着腰际旖旎而下,在身后铺就三尺及地高贵裙摆,衬她身姿愈发纤细修长,颇有几分弱柳扶风,雅致温润。

    蒲坚只看了一眼,适时收回目光,敛息凝神,一边听了石世吩咐行礼,一边心里暗忖:这就是当朝宠妃,刘昭仪?他只当如何冶艳妖姬呢?

    石世扶了母亲落座,兴高采烈道:“母妃,这便是孩儿时常跟您提起的伴读,文玉!”

    刘长嫣点头,带上她一贯娴达万方的笑意,轻轻挥手令蒲坚起身。

    今日本该是石世的两个伴读一起来的,但因另一人感染风寒,是故只来了蒲坚一人。不过很显然,石世对另一位伴读的喜爱远不及蒲坚。

    刘长嫣稍稍打量了这孩子,和石世不相上下的年龄,生得瑰姿逸貌,言辞亦有雅量。尤其一双眼睛,清亮剔透,从容有定,简单问了他几句话,也是对答如流,她心下十分满意。

    蒲坚不卑不亢谢了夸赞,道:“昭仪厚爱,文玉惶恐,今初次参拜,小备薄礼,还望昭仪笑纳。”

    刘长嫣挑眉,蒲坚从随从手里接了檀木盒子奉给她,便依规矩同石世一起退下了。他年纪虽小,毕竟是外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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