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债

    这夜,石季龙梦龙飞西南,自天而落,晨起诏佛图澄解梦,佛图澄道:“祸将作矣,陛下宜父子慈和,深以慎之。”

    石季龙闻言有异,遂引佛图澄入东阁,与杜珠共问询之。时刘长嫣正带着石世于东阁与杜珠说话,石世已然出落成彬彬有礼小小少年,他待人恭谨,言谈有致,颇得石季龙之心,杜珠也很是喜欢他,时常赞刘长嫣教子有方。

    石季龙进来东阁,见刘长嫣母子也在,肃然暴戾的眉目生出几分慈祥笑意,“嫣儿和大业也在。”

    刘长嫣母子上前问安,石季龙摸摸石世的头,又亲自将刘长嫣扶起。他近几年沉迷酒色,意态荒淫,加之体重日长,年岁渐大,方一靠近便传出酒垢沉积的糜烂之气,刘长嫣眉头微皱,对他的触碰心生不适,不过她久在深宫,以万方面具示人早是习以为常,谢恩后还是戴着一如往常的笑意起身。

    从上邽初见,到如今已近十八年,石季龙这副腐朽模样,早已让她回忆不起当初的盛年将军是何等意气风发了。

    反观刘长嫣,自棘城之战后,她的岁月似乎便止于那年辽东初雪之中,素面清容依然是双十未去青春年华的模样,石季龙每每见到她,眼神总是充满怀念、遗憾和怅惘,尤其是近几年里,伴随着他年华逝去,他愈爱宠幸鲜嫩嫔妃,可是刘长嫣却似乎成了他生命中一处神圣的禁地,他对她总是礼待,却也不愿亲近触及。想是不愿以自己这副模样,来面对他一生难忘的羊娘子吧!

    刘长嫣母子既在此,石季龙也没避着二人的意思,便命佛图澄继续解梦,佛图澄道:“胁下有贼,不出十日,自浮图以西,此殿以东,当有血流,陛下及贵人等慎勿东行。”

    佛图阁以西,东阁以东,有石季龙下令修正邺宫后新成的宫殿台观数所,皆宏伟壮丽,此等不必言说,更重要者亦有东宫所在。他前脚劝石季龙父子慈和相待,后脚劝其慎勿东行,意欲指谁,连石世十岁小儿都听得出,况乎他人?

    刘长嫣母子只眼观鼻鼻观心,全作未觉。

    杜珠蹙眉,道:“和尚糊涂了不成,何处有贼?且莫胡说!”

    佛图澄道:“六情所受,皆悉是贼。老者自然糊涂,但使少者不昏即好。”话必,不再言其深意。

    鉴于废太子邃故事,石季龙心有戚戚,他又召来散骑常侍赵揽解其梦,赵揽素有观天象之能,道:“宫中将有变,请陛下备之。”

    备之,如何备?石季龙频观诸子,并无异象,只做虚惊一场。

    秋八月,秦公韬与僚属夜宴于东明观,酒后宿于佛精舍。太子宣命杨柸等缘猕猴梯而入,秘杀秦公韬,断其手足,斫眼溃肠,死状不可忍睹。

    翌日,石季龙闻太子宣奏秦公韬死讯,哀惊气绝,久之方苏。

    杜珠闻讯,一病不起。

    石季龙痛心之下,拖着病体欲亲临秦公韬丧仪,司空李农早闻前事,谏道:“害秦公者未知何人,贼在京师,陛下銮舆不宜轻出。”

    石季龙乃止,于太武殿部下严兵亲为秦公韬发哀。是日王公大臣皆入殿吊唁,太子宣临丧不哭,却当众道几声“呵呵”,群臣瞠目暗议未止,他又令人开衾观秦公韬之尸,见秦公韬惨死之状,转身大笑离去。

    事情传到石季龙耳中,他想起之前佛图澄和赵揽断语,心疑太子宣密谋杀害秦公韬,欲召之入内,又恐其防备不入,便诈言杜珠哀过危惙,病入膏肓。太子宣闻讯,入朝中宫侍疾,方一入内便被石季龙近卫扣押。

    建兴人史科素与东宫亲近,闻讯寝食不安,他恐祸及自身,向石季龙告发了太子宣一系所谋,石季龙怒而收太子宣党羽,杨柸、牟成等人闻讯皆逃窜离去,赵生逃跑未成,被石季龙收押问诘,皆将事实坦白,被处极刑。

    石季龙悲怒弥甚,下诏囚太子宣于席库,以铁环穿其颔,用刑酷烈,自取杀秦公韬刀箭,舐其上爱子之血,夜夜嚎哭。

    秋雨淅沥未止,阴霾夜中,石季龙哀号之声震动宫殿。石世从榻上惊醒,正见刘长嫣一直守在他的身边,他握住母亲寒凉的双手,试图装成小男子汉的模样安慰她,“母妃如何还不安寝?孩儿已是长大了,不需母妃守着才能入睡的。”

    已是入秋夜凉,他稚嫩额间尤渗出薄汗,刘长嫣心疼地为他擦拭着,道:“世儿乖,母妃不乏,守着世儿,母妃才能安心。”

    石世拿起自己的披风给刘长嫣披上,抿抿唇,不安问:“母妃,太子王兄谋逆,那阿狸会死吗?”

    阿狸是太子宣的幼子,与石世叔侄差不几岁,因得石季龙欢和杜珠欢心,一直养在宫中,素日与石世颇玩得来。

    他的问题没有得到答案,刘长嫣望着他那双与呼延冰洛一般冷静清亮的眼睛,如置身十里浓雾,迷惘不知前路。她也不知道凭石季龙之暴戾恣睢,事态会如何演变。废太子邃的下场尚且历历在目,何况太子宣如今所犯更甚废太子邃?她甚至不知道,接下来,她和世儿又会是怎样的命运。倘太子宣被废,即便不是为了复仇,为了生存她都必要推着世儿继续往前走。石季龙诸子,多非善类,不论是谁得势,恐将来都无她母子生路。

    母亲眉间的愁绪,再一次刺痛石世幼小的内心,他疼惜地伸手为母亲展了展眉,母子俩一同依偎在空旷的大殿中。很多事情石世尚且不懂,只是随着他渐渐大大,他发现母亲眉间的愁绪日复一日,如一抹凝结不散的烟云,一直萦绕在她远山眉间。其实,他一直希望母亲可以活得快乐些。

    施加于太子宣身上的残酷刑罚并没有缓解石季龙的丧子之痛,他下令于邺城北垒台,要亲自将太子宣当众处以极刑。

    佛图澄闻讯拜谒石季龙,道:“宣、韬皆陛下之子,今为韬杀宣,是重祸也。陛下若加慈恕,福祚犹长。若必诛之,宣当为彗星下扫邺宫。”

    石季龙不从,他不管什么彗星之咒,誓要惩处逆子,以泄心头之恨.

    他当即下令,于邺城北积柴垒台作刑场,并令后宫昭仪以下及诸府王公数千人登中台以观之。

    刘长嫣与石世接诏命而至时,邺北中台人潮如聚,围列而观。太子宣正被押至其下,石季龙使秦公韬生前所宠宦者郝稚、刘霸拔其发,抽其舌,以绳牵之登梯。

    石世目睹着这一幕,紧紧攥住了母亲的衣袖,刘长嫣本不欲带他前来,奈何石季龙有命,诸府王公皆要至,石世又不放心母亲,执意要跟着,只得将他带了来。见此景象,刘长嫣于中台右围入座,以手覆住了石世的眼睛。

    她冷眼望去,多日饱受酷刑的太子宣早已无人之形貌,他手脚皆被缚以铁链,头顶秃发血迹斑斑,颔下几被打穿,干涸的血迹复被口中涌出的鲜血冲没,经拔舌之痛后,他口不能言,只能遍地打滚呜咽嘶吼,一朝太子形同怪物,又被郝稚、刘霸以绳牵扯着艰难登梯。

    刘长嫣只觉毛骨悚然,痛苦地移开了双眼,她往中台望去,石季龙正立于其间,怒发冲冠直视太子宣,似其惨状尤不能解他心头之恨。

    这世间,有几个父亲会爱子无道,令亲子互相残杀至此?又有几个父亲会这般形同狗彘地对待自己的儿子?

    她护着石世的手紧了又紧,此情此景,焉能不兔死狐悲,忧患来日?

    接下来的情形,刘长嫣未敢再看。石季龙以杆立木柴之上,置鹿卢绞盘,穿之以绳,令郝稚以绳贯太子宣之颔,鹿卢绞之,再令刘霸断其手足,斫眼溃肠,如秦公韬死时之伤。太子宣痛苦的哀嚎响彻刑场,待他奄奄一息,形若烂肉之时,石季龙即命四面纵火,至烟雾际天,曾叱咤一时的赵太子宣已成灰土一抔。

    在场观刑者皆形僵骨硬,七魂渐销,被吓至晕乏、呕吐、便溺者比比皆是。诸府王公皆侍立在石季龙之侧,他们虽与太子宣多有不睦,但此时却无一人感到快意,只有满心悲凉恐惧。

    事后,石季龙下令取太子宣遗灰分置诸门交道,等同将其化骨扬灰。并押其妻、子九人至刑场,尽数杀之。

    太子宣幼子阿狸才几岁,见此情形吓坏了,奔向中台跑入石季龙怀中大哭,石季龙素爱阿狸伶俐,他虽恨太子宣,见孙儿情形,不由触乱情怀,抱之而泣。

    听到阿狸的哭声,石世从母亲身边走出跑向王驾,刘长嫣不及阻拦,忙追了去。

    石季龙一时心软,欲赦阿狸,可是太子宣满门已死,此子又得圣心,诸府王公及太子宣旧有政敌怎肯留此祸害?皆以国法不可违为由,请赐死之,石季龙于心不忍,阿狸抓着祖父的衣襟断肠痛哭,石季龙只觉头目充胀,意识不清,眼尖之人见他似是病发,趁机上前于其怀中抱出阿狸一刀毙命。

    阿狸挽着石季龙的衣带痛苦大叫,直至衣带断绝,直至闭目无声。

    石季龙当即卒倒发病。

    石世哭喊着上前,终未能挽救阿狸,在他接近王驾前,一杆长枪及时阻断他的去路,石世望着阿狸的尸身,愤然抬头,“棘奴,给孤让开!”

    石闵未动,双目冷冷视着前方。

    刘长嫣及时赶至,将石世拖离了驾前。

    那方,石季龙发病,众人早已是乱作一团,无瑕顾及他们母子。

    她带着伤心哭泣的石世下台,寻了僻静处对他好生安慰,石世并非不懂事的孩子,他知道方才自己冲动了,可是阿狸,阿狸他才只六岁啊,他伤心之余问刘长嫣:“母妃,儿有一天会不会也如阿狸一般?父王杀子、杀孙,将来有一日会不会也杀儿?”

    刘长嫣忙捂住了他的嘴,“不可胡说,有母妃在,你不会死,不会死……”

    她含泪望天说着,一遍又一遍,只觉身心无力。天际阴雨又至,浇灭刑场残火,也浇湿她愈益发烫的双眼。

    一人身姿颀长撑伞而来,为她遮去漫天雨湿阴霾,她侧头,只见那人张臂将伞倾于她和石世头顶,只身立于风雨之中。

    刘长嫣鬓发微湿,形容凄美,道:“多谢武兴公。”

    她接过伞,带着石世往回走。

    身后,石闵正眸望她倩影婀娜,步履蹒跚,“麋鹿抱子,不当行于虎肆,昭仪好自为之。”

    刘长嫣止步,回头看他,这不是石闵该和她说的话。他们是有血海深仇的敌人,不是吗?

    石闵自嘲一笑,森冷漆黑的双目扫过远处颓塌长墙,一个个晋人百姓若蝼蚁躬劳其间,映在他的双目中愈发阴寒。

    刘长嫣也看到了,华林苑长墙经暴雨倒塌,晋人百姓死伤无数,石季龙却并未下令停工,反是坚信吴进预言,加倍苦役晋人,致使晋人百姓劳作苦役,日日皆有损亡。自中原战乱,中原百姓饱经离丧,家园破碎,再经石氏父子暴政之下,更是十不存一,如今的中原皆被边塞内迁的匈奴、鲜卑、羯、氐、羌各族人充斥占据。

    石闵虽帮过她一次,但刘长嫣也坚信此人与她是敌非友,并且她肯定,石闵身为晋人,绝不会忠于石季龙,没有人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同胞流血漂橹而无动于衷。

    刑场腥臭之味伴着烟灰气息弥漫在鼻迹,刘长嫣后知后觉,石季龙为何会如此震怒,以极刑处置石宣?仅仅是因为他杀了秦公韬?还是,他知道了当初庭燎之事的幕后黑手是石宣?

    此事虽机密,若有心之人想寻获,还是不难的。

    她质疑的眼神并没有得到石闵的回应,他轻弹衣摆下台阶去,只留下一句:“记住我的忠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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