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容(二)

    素婉不知晓长陵侯摔死了重金买回的鸟。

    就算是知晓了,多半也只会在心里冷笑一声。

    世上总有些人,当自己是强者了,便可以随意蹴踏弱者的意愿、尊严、甚至生命。

    可天下哪有谁是永远的强者呢?便是在这个府邸里至高无上的长陵侯本人,在皇帝面前,也不过是个举手便能碾死的臣子罢了。

    至于长陵侯的那个宝贝儿子——数年后,他就能让谢玉容死于非命,哪怕如今他躺着不能动,论及在府中的地位,也远高于谢玉容。

    可那又怎样呢?

    他也有弱点啊,他既然要装死,那就要装得像那么回事啊!

    今上对长陵侯府是有疑心的,于是长陵侯的儿子被他的亲戚揍了之后,他是派过几批御医来的。

    理由到位:那位铁拳宗室到底是他的亲族!他既然无力赔偿长陵侯家公子受的伤害,皇帝陛下便理应替他略尽绵薄。

    不过长陵侯府并不相信陛下的诚意,为了瞒住陛下,他们还弄来了药给苏玿吃,让他的相貌脉象,瞧着都是一副行将就木的样子。

    再搭配一个在旁抹眼泪的长陵侯夫人,几个像小鹌鹑一样静悄悄的婢女,整个房间里的气氛,都透露着一种让人不敢多待也不好多问的绝望感。

    御医当然就走了,回禀皇帝的修辞或有不同,内容却都一样:长陵侯府的小崽子,怕是熬不过几天了。

    素婉却能看出不对来。

    她修了一世的仙,如今修为没了,可还是五感灵敏,此外也还通望气之术。

    一用便知,床上瘫着的苏玿,其实健康得很。

    这么健康的人要假死,那就非用药不可。

    那可就,有意思了呀。

    三日归宁,她自然是独个儿回来的。待见了谢玉行,姊妹两个锁在房中嘀咕许久。

    这让心里有鬼的谢夫人十分不安,她很怀疑这两个小东西有些秘密瞒着她——并且这个秘密与那桩不是很厚道的婚事相关。

    因遣了婢女去偷听,可婢女回报来的也是些叫人摸不着头脑的词儿。

    什么“五日”“十日”“取走”“报官”之类的。

    “听起来仿佛六娘子在侯府里被刁奴偷了东西。”婢女说。

    夫人就皱着眉:“这算什么大事情,就闹得要报官?新妇岂能让翁姑家里没脸。我们再贴补她些就是,可别胡闹!”

    于是素婉回侯府时,头上便多了一支金簪,腕子上也多了两只镯子。

    那会儿长陵侯夫人原守在儿子房中的,见她入门来,还惊讶道:“怎这么快便回来了?归宁是女儿家的大日子,合该与爹娘姊妹,多说几句话才好啊。早先也与你说了,很不必急着回来,难不成你以为我是说说罢了么?你这孩子!”

    素婉答得可乖巧了:“归宁的日子还多着呢,可是夫君这边得有人照顾啊,总不能老是劳动母亲!为人媳的,若是只顾自己一时安乐却坐视翁姑辛劳,那多不孝啊。”

    长陵侯夫人面上便显出满意神色来:“好孩子,我就知道,娶你入门是再没有错的,你母亲定是极贤惠的——你父亲也必是个君子,方能养出你这样的女孩儿,今后他平步青云,必也能使百姓们得蒙教化!”

    君子?

    孝期没出就睡了婢女的君子?

    素婉心下嗤笑,面上含羞:“母亲这样说,倒教我如何应答——我娘家阿爹是个好人,阿娘也是。至于仕途如何,那却是上要看天命,下要看本事的,岂是能有定准的事情呢?”

    长陵侯夫人闻言便笑:“本事可以学,至于天命——如今圣君在位,岂有放着品行好的君子不加拔擢的道理?好孩子,待咱们家中事了,侯爷自然向陛下保举你阿爹,也不辜负你辛苦一场!”

    此刻谢玉容当然该欣喜激动的,于是素婉也就欣喜激动了。

    长陵侯夫妇就很安心,认定了她会好好照顾他们的儿子——等儿子“死”了,她也一定会好好教养承继来的孙子。

    毕竟女人一生,所图的不就是父兄夫子官运隆昌么?为了这个梦想,她们做什么都会甘之如饴的!

    毕竟,除了这个,好女人是不该有任何愿望的呀!

    素婉,不,谢玉容——她当然是个好女人了。

    连侯府里最勤勉的婢女都要承认,少夫人为小侯爷喂药、擦身、换衣的动作,又轻柔又妥帖,一看便是生来灵慧,又认真琢磨过,才能把活儿做得这么好。

    不过,小侯爷毕竟不是大象,这些活计也并不会耗费太长的时间。

    闲的时候,少夫人就坐在小侯爷榻旁做针线。譬如给小侯爷缝一件道袍,又或是绣几个荷包。

    旁人瞧不出什么,倒面是长陵侯夫人来时,惊叹道:“你如何晓得玿儿身量,这袍与他极合称!”

    素婉便红了脸,小声道:“是么?母亲说合称,那便多半妥当了,我原先还怕做得大了,夫君今后穿出门去,叫人笑话。”

    于是长陵侯夫人又红了眼睛,絮叨着:“玿儿先前的身量是很好的,如今,如今都躺瘦了。唉,唉,玿儿,你若是听得到阿娘说话,又见得到你新妇辛劳,该早早醒来才好啊!”

    大约是苏玿当真“听到”了,当天夜里,他便睁开了眼睛。

    只这一醒,是回光返照。

    他费力地睁开眼,望着围在他床边的亲人们,那双眸子黑白分明,偏又水汪汪的,端得多情。

    “阿爹,阿娘。”他的声音如风中游丝,“孩儿不孝,不能……不能再侍奉父母……阿爹阿娘……多多,多保重。”

    长陵侯和长陵侯夫人两个,此刻早已泣不成声,二人并肩挤在前头,正巧能将素婉挡住一大半。

    “玿儿说什么傻话,你都醒来了,一定是很快就要好了。阿娘每日在这里守着你,一直守着你,你定会好的……”长陵侯夫人大抵忘记还有个儿媳在这里了,开口便将功劳尽数揽在了自己身上。

    “你是个男子汉!”长陵侯也声嘶力竭,“岂能如此不堪而死!玿儿!你若是就这么死了,九泉之下如何面对祖宗啊!”

    苏玿俊美的面容,看上去是那么疲惫,于是连周遭的婢女都开始哭了。

    哭也不敢大声哭,怕招了主子忌讳,一个个咬着嘴唇呜咽。

    而苏玿的眼已经慢慢有些睁不开的意思了。

    长陵侯夫人便带头大哭起来,口口声声喊着儿子的名,仿佛如此便能叫苏玿放弃装死大计似的。

    而苏玿的目光却从哭得直不起腰的母亲头顶掠过,看向她身后的“谢玉容”。

    他这些日子是不曾“醒来”,但不是全无知觉。

    拜那良药所赐,他能听,能嗅,能觉知。

    虽然晓得这个“新妇”不过是家中娶来障人眼目的,可是少女的手是那么温柔,她的声音也软软的,很好听。

    她还给他做了衣裳呢。

    凭着这些大约还不够他爱上她,大抵连“喜欢”都还不足,可是,好奇总是有一点的。

    就这一点儿好奇,让这对“夫妻”第一回四目相对。

    他一时竟呆住了。

    谢玉容的相貌,以素婉来看也算是挺不错的,算不上顶尖也罢,但绝对是个美人。

    而素婉三世来做过公主,做过皇后,也做过女修。女人该如何打扮才得体又出挑,她心下门儿清。

    掐指头算算苏玿该“死”了,今日当然要仔细收拾。

    果然,他看着她的时候,有惊愕,又有惘然。

    ——他的妻子,面庞仿佛是最好的匠人细心刻出的白玉雕像,肌肤细腻无瑕,眉如翠羽,眸如明珠。

    但这样的美人,此刻红了眼,咬着唇,单薄的身形微微颤抖,却不敢做声。

    她仿佛是无助的小羔羊,要被无法抵挡的悲伤一口口吞噬掉了。

    苏玿竟有那么一霎感到心头有些酸涩的刺痛。

    他急忙闭住了眼,原先用了几分力收着的手,也松弛开了。

    这是表示他“死去”了。

    预料中父母的悲哭声尚未响起,他便听到什么沉重的东西,磕碰的声音。

    “少夫人!”

    “少夫人昏过去了!”

    “夫人!”

    ——在小侯爷咽气的当口,满屋子的婢女都为少夫人和夫人的突然倒下惊呼。

    素婉“昏”了过去,并且往前一栽,一头撞中了长陵侯夫人的后心。

    长陵侯夫人蓦地吃这一撞,不仅被撞得背过气去,还顺便咬到了自己的舌头。

    待婢子们把叠在一处的两代夫人扶起,但见少夫人双目紧闭,口唇灰白,夫人则是气如游丝,口边还淌出一条细细血线。

    灯火里的京城辉煌雄壮,灯火里的长陵侯府人仰马翻。

    长陵侯大约原本也打算扮演一个痛失爱子的凄然老父亲形象,但当给儿子办丧事和给妻子儿媳请郎中两件事同时堆在他面前时,他不仅没有诗意而哀婉地一夜白头,还糟心地起了一嘴大泡。

    还好少夫人年轻,便是死了丈夫这件事对她打击太大,以致昏倒,到底不会昏太久。

    多了一个人操持,这丧事便能办起来了——虽然,办得也不是很像话。

    此间贵人事死如事生,丧礼上各样排场自不必讲,修墓的功夫也是少不了的。许多高门贵人,往生后常要停灵一二年,才能等到哀痛的家人们将他的阴宅修缮妥当。

    但长陵侯府虽然为小侯爷办了光鲜体面的丧礼,却并不曾精心安排一处吉穴。

    停灵也只停了七天,便要将侯府唯一的继承人下葬了。

    知晓此事后的贵人们虽然意外,可到底也没有多说什么——瞧着一贯温厚的长陵侯如此失魂落魄,又有谁还忍心问什么?

    须知天下人面对伤痛时的反应各不相同啊。

    同是失去了亲人,有些人恨不得那棺椁永不下葬,好让他守着终此一生。

    有些人则会将苦痛埋在心里,非到了烂醉又或重病的时刻,绝不会多说一句。

    那么,有人想赶紧办完丧事,假装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孩子其实还在一个他看不见的地方活得好好的,那也没什么奇怪的。

    是啊,没什么好奇怪的,但有经验的老人家,听说了这样的安排,便要皱眉。

    “如今但凡是个过得去的人家,没有不好好修墓的,为的倒不全是人在那边儿过得好,还要防着那起子掘人坟茔的杀才呢!长陵侯府的陪葬不少,却不好好修个坚牢的墓室,若是招了贼,那可多不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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