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容(二十三)

    素婉看着长陵侯夫人的面色慢慢由蜡黄变青又变白,心里只是道怪。

    长陵侯夫人为何会突然发病,她不大明白,那温妈妈只说夫人吃了鱼鲜便会如此,她从前却未曾见过这样的人。

    现下她虽然不知长陵侯夫人怎么突然就病起来,那鱼鲜是如何混入她饮食之中去的,可也判定这算是长陵侯夫人一处要命的弱点。

    但这弱点,偏偏会被帕子上的香气治了!

    这就很奇怪!

    那帕子上熏的香,正是谢玉行给她寻来的呀。

    说是大食来的奇香,实则不是,不过是因土生土长的中原贵人们,对西边儿知之甚少,因而所有说不清来路的东西,要么便成了大食的,要么便做了弗林的。

    那香也是这么回事儿:没谁晓得这是什么人发现的,也没人知晓是甚么人配出了这个方子,只是,前世谢玉行流落净州的时候,便得闻有胡商贩了一种怪香来。

    那香料初闻只是极提神醒脑,人若是烦躁昏热的时候,嗅一嗅便觉得周身凉浸浸地舒服起来。

    可若是闻多了呢,便会离不开这东西:倒也不那么痛苦,只是一日不嗅,便觉头脑昏沉,十分难过。

    久而久之,甚至有人一时一刻也离不得它,单是熏香也不成时,便将它团做香球,随身带着,待得稍有不适,便捏碎香球,放一点儿进口中嚼。

    叫健全之人如此依赖的,必不是什么好东西,然则净州当地的官员富民,已然有许多人是极爱这个的。

    季御医借着医术,日子过得虽然算不上体面,可也滋润,行走当地豪商家中时,也见过这玩意儿。

    豪商还对他夸示:“休看此物是死物,可用处远胜寻常医士呢!便是那垂死昏睡的人,嗅上一嗅,也能清灵灵醒过来!”

    ——由是,谢玉行将这香药给素婉的时候,便再三叮嘱:这东西嗅个一两次是好的,再多了便不好,平素取用的时候,务必要将鼻窍捂好!

    素婉将这东西给长陵侯夫人用,也是姊妹二人商议好的坏主意,其中绝没有半点儿好心在的。

    可是谁能想到,长陵侯夫人今朝竟会被这东西救了命?

    素婉甚至想着,这或许是她走前的回光返照,然而行将窒息而死的人,便是回光返照,也不能呼吸通畅罢?

    就在她惊异的当口,长陵侯夫人面上甚至有了点儿血色了!

    温妈妈就哭倒在地,口口声声只是叫夫人,情真意切地紧。

    长陵侯夫人却是无暇搭理她,她抱着那条帕子拼力吸气,仿佛吸进去的是她的魂儿。

    待那帕子香气散去,方喘出一口气来,身子瘫下去,似是终于捡回了一条性命。

    素婉试探道:“母亲?”

    长陵侯夫人看看她,指指自己的喉咙,“啊”地发出一声,立时便疼得皱了眉头。

    温妈妈原本是极激动地哭着呢,可此刻却灵醒得很,立时去倒了一盏茶要递给长陵侯夫人。

    可是,长陵侯夫人此刻如何肯吃茶?

    她死里逃生,惊魂未定,差点儿断送了她的药,正是温妈妈给她熬的!

    这一盏茶,捧到她面前,她却不接。

    一扬手,便将茶汤泼了温妈妈一身。

    如今天气逐渐和暖起来了,那茶汤为着她好入口,又是晾得不冷不热了,自然烫不伤人。然则有脸面有体统的温妈妈吃了这一泼,一时怎不委屈?

    她那双埋在厚厚皱纹中的眼睛都瞪大了:“夫人!”

    素婉观夫人的举动,便猜她现下还是怕得昏了头,连忙倒了一盏温水来:“温妈妈,母亲怕是嗓子疼痛,这会子不好用带味儿的东西——母亲,委屈委屈喝点儿水罢。”

    这倒是合了长陵侯夫人的意:这救了她命的香料是谢氏母家送来的,谢氏本人又是很有眼色,这水,她能喝。

    可便是喝清水,她也说不出话。

    从鼻腔到喉头都像是被人泼了开水,火烧火灼地疼,她连呼吸都痛苦到皱眉,又指向那帕子。

    素婉连忙唤婢子再取一块熏过香的帕子来,奉于夫人。

    婢子也乖觉,问:“少夫人,要不要熏些香呢?”

    “熏香要熏到什么时候,母亲才闻着舒坦?”素婉道,“就用这香熏帕子,多熏几条,给母亲换着用罢!”

    ——说什么笑话,有她在这儿,还要熏香,连她一起熏吗?

    温妈妈也定了定神,想着夫人从小到大闹脾气的时候,便也释怀了,连忙指挥着婢女们,取来小熏笼要熏帕子。

    素婉忙道:“端出去熏!我没福气受用这个,闻了就打喷嚏,休要叫我在母亲跟前失礼!”

    温妈妈张了张口,想说可这香气对夫人好,您做儿妇的自然该为夫人考虑,忍一忍,也便罢了。

    可是眼瞧着长陵侯夫人的手紧紧捉着少夫人的手,她又不敢再说了。

    温妈妈跟着婢子们出去,盯着她们熏帕子。

    而那袅袅香烟中,她的眼泪就掉了下来。

    或许是被烟气灼的罢!

    而房中的长陵侯夫人,则是拉着素婉的手,掉泪了。

    她怎么能不哭?她差点叫曾经最亲的人害死呀!

    府上晓得她不吃鱼鲜的人也不少,可是那些个下人,哪里有胆子给她的膳食里动手脚?

    更况打从她的玿儿过身,她和长陵侯闹掰了之后,她便只吃自己院中小厨房里烧的菜——全是素的!

    小厨房里做菜的锅都是积福积德的锅呢,怎么会有鱼鲜混进去?其中断不可能全是“无心之过”,一定是有人要害她!

    食物中被人动了手脚,也便罢了,连温妈妈亲自动手熬煮的救命药也差点儿成了催命符,这更是狠狠戳穿了长陵侯夫人的心防。

    或许温妈妈是无辜的罢,可长陵侯夫人怎么敢用自己的性命,赌她的“无辜”?

    须知就在她想要抓到那条救命帕子的时候,那老奴还牢牢握着她的手呢!

    万一温妈妈就是知晓那帕子能救她的命,所以不肯松开她让她求活呢?

    谁也不能保证打小儿照料她的人便一定忠于她呀,温妈妈跟着她在长陵侯府这么多年了,纵然看似没有受到长陵侯什么恩惠,可私底下谁知晓呢?

    万一长陵侯答应给她厚厚的赏赐和一个孝顺的好养子,今后给她好生养老呢?

    长陵侯夫人自己没了亲儿子,可太晓得“有人养老”这事儿有多么要紧了!

    可是,若丈夫和妈妈都不能信了,她还能信谁?

    信面前这个以为天下都是好人的废物儿妇吗?

    这侯府里,她是一天也住不下去了。

    她要回母家去,她的保国公府,总能叫她安心过日子!等她回了公府好生将养几天,便要去宫里,将这事儿告诉太后,求太后给她做主。

    她想通了,就说长陵侯已然神魂不清,不知被什么东西迷了心智,日日都跟些不三不四的人鬼混——这些不三不四的人害死了她的儿子,如今还想害死她!

    太后一定会为她这个侄女伸张正义的,若是太后不愿,她就再透露一点信息!

    那些不三不四的人,说话带着代地口音呢!

    到时候,无论长陵侯是被当做妖怪一雷劈了,还是被抓出他勾结藩王的不法行迹遭砍了头,她都解恨!

    至于这侯府,顶好归她,如果不能归她,那么全府死绝也不是不行。

    唯一可惜的大概就是这谢氏……不过没关系,谢氏也有她自己的阿姐。

    她阿姐若是能把她救出来,那是她命不该绝。她阿姐若是救不了她,那也不算是自己这个做婆母的错。

    你自己的阿姐没本事,怪谁呢?

    长陵侯夫人打定了主意,但这主意没法说出口,她只能指指桌子,又指指自己的嘴,再比划一个写字的姿态。

    素婉就明白了,唤婢子研墨取纸,放在小几上端给长陵侯夫人。

    夫人写了四个字:吾欲归宁。

    素婉眉头一皱:“母亲病体初愈,现下便去么?身子可受得住劳顿?”

    夫人毫不犹豫地点了头。

    自然是现下就走!侯府里的每一刻都暗藏杀机,若是那老东西知晓一副药没把她杀死,或许还有别的杀招要用的。

    素婉便安排人去给夫人备车,要快快地去,断不许迟延。

    又对长陵侯夫人道:“母亲此次归宁,怕是要住几日罢?咱们家里的下人,母亲带几个去罢,选用惯的,好服侍您呢。”

    长陵侯夫人立时摇头。

    这一座长陵侯府的人,她是个个都不信了!她瞧着谁都像是那条老狗的腿子!

    对,老狗!

    她嫁他二十年,为他生儿育女操持庶务,虽则儿女没怎么养好,家中的财物也是一日少过一日,可她也尽力了的。

    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他竟然敢生了要杀害她的想法,这忘恩负义的禽兽呀!

    素婉道:“可是母亲总不能一个人上车归宁罢,这岂不是要叫保国公府的尊亲们担忧呢?”

    担忧?长陵侯夫人就怕他们不担忧!

    她写下一句“无妨”。

    素婉便皱眉:“可是母亲是贵人,若是独自归宁,且不论于礼不合,便是那路上,外头只一个车夫在,车内却没有女婢,外头也没有妈妈,母亲岂不是以身履险?”

    长陵侯夫人一怔,是啊,若车夫是个坏人,而她身边再没有别人服侍……

    她想了想,抬手在屋子里指了几个婢女。

    总不能都是那老狗的人,多选几人,彼此盯着,出事儿的可能便小些!

    她就这么着急而忧心忡忡地要走,除却那几条熏过香的帕子外,连惯用的首饰、换洗的衣衫都没带。

    这一份惊慌自然是能被理解的,尤其是温妈妈,她熏了帕子回来,瞧着夫人凄惶模样,心都疼得揪成一团。

    夫人受苦了!夫人是死里逃生的呀。

    亲手奉上毒药的她,凭什么要求夫人连一点儿小脾气都不能发呢?

    这府里只有她和夫人是最亲的呀!

    她连忙上前,要替少夫人挽住夫人。

    可夫人甩开了她的手。

    温妈妈愣住了。

    “夫人?”她不知所措地唤她,“奴婢服侍您归宁啊!”

    长陵侯夫人摇头,摇得毫不犹豫。

    她用充血的疼痛的嗓子道:“你,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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