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娘(五)

    后院里的女人们,要说互相憎恨是容易得很,只消几个舌头长的去搬弄几句是非,便有人要禁不住撩拨,彼此恨不得要弄个小人来扎扎了。

    可互相宽谅倒也不难。

    尤其是在那个引起她们争斗的根子跑路了之后。

    杨二爷不在家里,姬妾们相争的动力就弱了许多。

    毕竟她们现下只能争大娘子的口头鼓励和一些好吃好喝的,这都是眼皮前的事儿,不算是动摇了长远的利益。

    那么此刻也不必十分下死力去争。

    更有些人想得清透——如今爷还在,她们争一争,能得个巧宗也便罢了。可这许多年里后院一个孩童也没见过,今后也未必能见,那么二爷走后,她们这一帮乌眼鸡怎么过日子呐?

    还不是得由大娘子管着她们的去处?

    大娘子若是喜欢你,留在家里一道相伴着过日子是不难,你要是不想,打算再嫁的,那以大娘子的好性儿,多半也会给些陪送,许你出去了过好下半辈子。

    大娘子要是不喜欢呢?

    一句话给你舍去庙里做了姑子也都算好的了,将你配个没良心的男人,甚或卖出去为奴为妓的,她也不折本。

    那日子,可是她们能过得的?

    现下爷不在家中,何不打叠精神讨好大娘子,这再没有吃亏的!

    这思路,往前大伙儿都是没有的,可杨二爷前脚从家里逃命般跑路,后脚便有人回过味儿来了。

    那些蠢钝的,经心腹婢子提点两句,也都明白过来了。

    往前杨二爷在后宅里是有些知心人儿的,然而如今,连知心人儿也得去大娘子跟前卖巧。

    都晓得爷是扛不住的呀,先时她们跟爷哭诉,说大娘子不许她们陪他,是妒忌,可结果呢?爷去找大娘子闹了一通,大娘子当面哭得雨打荷塘,掉头就把她们给排布了一番。

    那还不容易么?

    一家子人吃前后两口灶,全做她们不吃的东西。恰赶上分首饰衣料,给她们的全是红配紫之流的恶颜色,穿戴上了往别人身边一站,哎呀,好一个俗气的地主婆儿进城!

    这就难免要挨人嘲笑,可谁乐意挨嘲笑呢?

    再去找爷哭?爷是有怜香惜玉之心的,可他看到家中的女人们都腿软,现下更是不回家了,留着他的心肝儿们在素婉手下,任她搓圆按扁。

    他还觉得自己有谱呢——大娘子虽然丑了点,但极是个贤惠人啊。她能把那些个小美人儿怎样呢?

    哪知他在外头躲懒这些日子,家中已然叫素婉整成了铁桶一只。

    便是还有人对大娘子不满,当着面也好,背着人也好,都不敢有一个字儿的说嘴。

    至于她们心下苦不苦,素婉不在乎。

    她拿捏着家下花用,还怕谁在这里出精倒怪?

    谁敢不讨好她来。

    讨好她,便要想着她的喜好——大娘子喜欢什么?

    喜欢老实人!

    如今这整个杨家,那些个往昔里争风吃醋的姹紫嫣红们,都改了性子一般,每日里不是对着纺车织机,便是提着绣绷,伺弄花朵。

    大伙儿都挺勤劳的,素婉便不介意时不时派个小厮出去,到家下的铺子里寻爷。

    把他的莺莺燕燕们绣的相思荷包、做的鞋儿袜儿一应物事捎给他,劝他回家。

    这谁能不承大娘子的情呀?

    只杨二爷有苦说不出:这样表情的仪物,若只收到一样,他便会想到那佳人的模样身条,想起一些缱绻时的旖旎时光,说不定心下还痒起来。

    然则一来便是一包,某甲的荷包绣了一双鸳鸯,某乙的袜子上刺了并蒂莲花,某丙好呀,当年是个识文断字的解语花,只写来一封信,他拆开一看,好么,那信中全是些相思!

    他看一样,便是一笔债,笔笔都似要榨干他的骨髓。

    相较起来,倒是他的外室还本分些,至少一个女子,比家里那一群好应许多!

    可素婉根本不打算放过他的。

    这恶心的东西现下说是不近女色了,可谁知道他见到那白衣女儿家,是不是又要突然生了觊觎之心,把人弄回家里来意图用强?

    最好的法子还是让他快死!

    那怎么能放他在外室家里头快活?

    她抓了杨二爷的小厮,威胁他要打嘴,便将外室的地址问了出来。

    那小厮还眼泪汪汪呢:“大娘子可万万不能找那瞿娘子闹呀,瞿娘子是个温柔的,这些日子来,爷偏宠她得很。大娘子若是闹了她,说不得爷要恼,那会子小的怕是没命活了。”

    素婉便笑:“你这皮猴子,打量我是那等妒妇?我不过是念着家中你许多娘们,这些日子都不见爷了,若是能把这新宠请回家中,大伙儿姊妹们一并过日子,别人也好沾沾光。”

    小厮这就松了一口气,没口子拍尽惠娘马屁。

    是呀,大娘子一贯是个贤德人,若是旁人家的妻子,怎会高高兴兴让丈夫将外头的女人接回来呢?

    大娘子不止是说说,她还做呢,叫小厮去问问那瞿娘子,愿不愿意进杨家宅子一并过日子。若肯,寻个空儿来见她。

    还千叮万嘱:“她若是不肯,便不必叫爷知晓了!”

    小厮自然省得,道:“爷心里最爱重的还是大娘子,若是知晓她拂了大娘子好意,必是要恼她不识好歹的。大娘子连这都为她考虑到了,可见真真是天下第一个好人呀。”

    素婉摆摆手,一脸贤惠:“我哪里就是天下第一个好人了,不过是想咱们一家子,和和乐乐过日子罢了!”

    那瞿娘子听了小厮传的话,哪有不愿的。

    做人外室的,在外头瞧着风光,可到底连个正经妾室也不算。若是能进了杨家一起过日子,那也能做个“八娘”,纵然现下能支使的下人少了,没在自己家中畅意。

    ——可是杨家大娘子宽容好性子呀,去杨家做妾包养老呀!

    瞿娘子一口答应下来,还叫家里使唤的婢子,跟着小厮去了杨家大院里,讨了惠娘并另六位“姐姐”的脚印儿,要做鞋来孝敬她们呢。

    又掏了自己的体己,去打了些簪子钗子来。

    她满心欢喜地准备着,想着这可算是终身有托了,于是亲手给惠娘做的鞋上,她还要绣个百蝶穿花呢。

    瞿娘子正兴兴头头绣着花,不提防杨二爷从外头进来,见她手中忙着活计,便随口问道:“你前番不是才做了双鞋,怎又做起来?”

    瞿娘子脸上一红,道:“是做给大姐姐的。”

    “大姐姐?”杨二爷眉头一皱,他觉得事情并不简单。

    “是爷家里的大姐姐,”瞿娘子依依道,“她托人来递了信儿,说我长久在外头总是不美,有意接我进家哩。爷当真好福气,娶了这样一房知冷热会体贴人的娘子在家里!”

    杨二爷就变了脸色。

    他说:“你若是回家里去,我平日去哪里?”

    瞿娘子就愣住了:“爷……不肯家里去?”

    杨二爷道:“那院子里一伙子虎狼,你道她接你回去是为着你好,实则是不肯我长期在外,冷落了家里那帮子,才骗你回去,好叫我在外头没有落脚的所在罢了!”

    瞿娘子便笑了,温婉道:“我自然是盼着能独占爷的,可家中那许多女子,不也一个个都如我一般,整日里没事儿便思着想着爷何时回来?爷纵不给她们恩宠,见见面,她们也有个指望。”

    杨二爷只是摆手,道:“你这妮子好生不识好歹,你我在这里做个夫妇有什么不好,你非要回去做那伺候人的妾?你若铁了心要回,那便回,只这屋子我还留着,我再寻个知情懂意的来,却也未见得输了你!”

    瞿娘子便怔住了。

    她原是个死了男人的良家妇人,因家中财货都被叔伯们分了,娘家又不肯她回去,没奈何才做了这个外室的。原当杨二爷就喜欢她美貌温柔的模样,是而日日在她这里盘桓,都不肯回家。

    她虽是个外室,过得日子倒真像是正头夫妻呢。

    只是,“像”究竟不是“是”。

    她本也是个知道本分的女人,自己这样无媒无聘跟了杨二爷的,自然不能和他家下的大娘子相提并论,是而也没想过去比什么。

    原也指望着借着这宠爱能有个一男半女,此后哪怕是做个妾,能抬进杨家里过日子,也便安心了。

    可好心的大娘子给了她希望,说不需她生儿育女,便肯接她回家,一起过日子。

    她那么欢喜,走礼的物事都准备齐全了,想着今后既有夫主爱敬,又有体贴人的大娘子护着,这苦了一世的命,却原来还有点甜头。

    只是,这点指望破灭的时候,就令人格外难堪。

    大娘子还是许她进家的。

    可是夫主不许!还跟她说,她若是走了,他就再养一个!

    原来她是个谁人都能替代的吗……

    她也是个乖巧的,见得杨二爷态度坚决,便转了话头,说了几句旁的,服侍他睡下。

    自己躺在一边儿,却是心潮起伏,想着他怎么就不肯让她回去——只是为了躲家中的那票女人们么?可他待那些下了聘,小轿抬进去的妾都这样凉薄,待她的美貌和温柔也吸引不住他了,她又会是个什么结局?

    瞿娘子含着眼泪望了身边已经熟睡的男人一眼。

    她咬了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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