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娘(六)

    他不让她去,她就真不能去了么?

    她便是个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妇人,可也是长有两条腿在的。

    于是杨二爷要出一趟门,大抵有二三日不能回家的当口,瞿娘子便叫了外宅里供她使唤的婢女,去赁了一辆驴车,往杨家来了。

    听闻瞿娘子前来拜访,素婉着实是吃了一惊的:怎么,这地方的女人出门去做客,都不需要提前打个招呼的么?

    吃完一惊,她便让家中的妇人们都出来,大伙儿一同见“新妹妹”了。

    而瞿娘子进得门来,便被那许多眼光打量,一时间心也慌了,腿也软了。原是要上前给惠娘福一福,却是一不小心便跪那儿了。

    素婉连忙唤人去把她扶起来,还问:“这是怎么的?如何两个眼睛都红了?”

    瞿娘子这才说清,自己赶来杨家是借了怎样的机会,说着说着,那心酸劲儿便上来了。

    前一夜,她想到自己差点儿就拥有了的“杨家女眷”身份,再想想杨二爷的态度,岂有不哭的道理?这哭了,眼睛自然就红了 。

    如今得了大娘子一句温声慰问,差点儿又掉了泪:“奴虽是想回咱们这个家,可怕是回不成,只好自个儿来和姐姐们见个礼,心中有愧,羞煞了哪里能不哭?”

    素婉便问:“为什么回不成呀?我们这家里头,还有空屋子给你住呢。你在外头使唤惯的丫头,也尽带回来无妨,咱们一家子都是和睦人,断不会欺了你的。”

    瞿娘子只是摇头:“爷不许。”

    爷不许?

    这三个字,落在堂上众人耳中,实在是个极大的笑话。

    天下哪有女人肯接男人在外厮混的妖精回家,男子反而不肯的道理?

    便有捺不住性子的,哼一声笑出来:“爷怎么会不许?是怕咱们欺负了你?哎呀,你当我们是傻的,可傻子也不能信这话呀!”

    素婉也问:“爷为何不许呢?你说出来,咱们也好有个分寸。”

    瞿娘子抹了抹眼泪,道:“大姐姐是个极宽容的,家里的各位姐姐也聪慧,我怎么会当你们是傻子?只是爷说,我若是肯回来,他不拦,只是他自己不要回来。连我现下住的那处屋子,一应家什下人都不许动,他还要买一个进来,养在那边呢!”

    她说着说着,勾动伤心事,更是珠泪如涌。

    堂上先前那刻薄她的妾室也愣住了,一时咬了嘴唇,竟是有些丧气,深悔自己不该多问。

    原来这竟不是姓瞿的小妇乱嚼舌头,是那丧良心的王八,他自己不肯回家!

    想想看,他宁可再买个外室来,也不愿回来——连先时还甚是亲香的瞿氏,他也不顾了。

    这是看着她们一众姊妹有多么碍眼呀!

    堂中一时静寂下来,素婉叹了一口气,轻轻拍拍瞿娘子。

    “既然是自己人,便是不搬回来,也将此处当做你的家便是了。爷若不在,你在那边孤单了,无趣了,便尽管回来寻我们说话玩耍,又打什么紧?叫我说,爷便是自己不想回来,也不会拦着你和我们亲近的——他总不能一生一世都在你身边待着罢,彼时你自个儿孤独,却寻谁做伴呢?他若是真爱你,合当也为你思虑一二的。”

    瞿娘子泪眼婆娑,这道理她如何不明白,然则当着正房娘子的面,她只能道:“爷眼里,瞧我这样的人,哪里好提这爱不爱的?便是爱,也不过是当个玩意儿爱着,抬手落手,赏些珠子衣服,便是我的福气……天底下能有谁如大娘子一般,竟连我这卑贱人的心中苦楚都记挂着?”

    素婉道:“我原也是不想这些事情的,可你瞧瞧,这家中许多姊妹,谁心里没有些苦事儿呢?谁都不容易,可老天定下来的缘分,叫咱们这些个苦命的女人在一处住着。既然如此,相伴相扶着,一道儿过日子,也总胜过自个儿一人孤零零的罢。”

    这话倒是击中了堂上姬妾们的心。

    她们今日来时,颇有些人是心下难平的,想着那瞿娘子夺了她们的宠爱,恨得几乎要咬牙的。

    可是想到瞿娘子刚才的话,便晓得,爷不是爱着一个瞿娘子,只是她们失了爷的心,为着不想回她们身边,连瞿娘子都能不要了。

    又听了大娘子那样感怀的话,有哪个不想起自家身世,勾动满腹愁肠的?

    大家年少时,都仗着好模样儿,做过些好梦的!

    如今这些梦,竟是要随着男人一去不返的宠爱,轻易地破碎掉。

    恍然回头,还在身边能互相做个伴的,竟是当初和自己争斗过的宿敌——这么一看,岂不都是同病相怜的姊妹了?

    除却瞿娘子,竟也有人含了眼泪了。

    须知前些日子,她们还自矜年少貌美,想着今后这穿金戴玉的日子,总还是久长的。

    可这么瞧来,这日子再长,放进自己的一生一世来瞧,也不过是须臾之间。

    那些争强斗胜的心,都森森凉下来了。

    素婉要的便是这个,她温言劝好了瞿娘子,还道:“你也莫怕那杀才今后会对不住你,教你没了依靠。但凡你还认我这大姐姐,任是什么时候想回来了,便回来,我这里总还有你一间屋,一口饭的。”

    瞿娘子要谢,便有促狭的姬妾,此刻忍了眼泪要来刻薄一句:“嗨,新妹妹且慢忙着谢,大姐姐肯收你,还要你自己做针线给她拿去卖钱的!”

    素婉便瞪她一眼:“偏你多话,我好难寻个会做鞋儿来的呢,若是教你给我吓跑了,你今夜便织五匹布与我,否则明儿个我往你屋里放蝎子——你只瞧我饶不饶得过你!”

    众人便都又笑起来,那瞿娘子将哭又被逗笑,一时只觉这杨家的女人们都是好人了,再想想杨二爷不许她进门,不由又生了几分隐约恨意。

    他半点儿不为她身后事想。

    连她前头那个死鬼也不如!

    瞿娘子想清了这一点,心下便灰了多半,然则她到底是个本分人,而杨二爷现下待她还是大方的,因此她也仍是老实。

    便是杨二爷不在的时候,也不过是来杨家宅子,与其中的“姊妹们”说说话,一同做些针线活儿。

    可这世上的女子何其多样,并不是每个人,在明晰了夫主不讲情义之后还能如她这样“守”着的。

    宅子里,就有守不住的。

    如杨家这样的商户人家,纵然也住着挺大的宅院,“里头”“外头”是分开两边,可又哪里能如官宦人家的宅邸那样,里外不交通的?

    小厮能往里头来,婢女也能往外头去。

    素婉刚穿来时还觉得这多少是有点儿危险在的:那些个小厮虽未娶亲,可年岁也有个十三四上下,这岁数的男孩儿,已然是挺有力的了。

    他们来往内院时,若是见了女色或是财物起了祸心,那当然危险。

    可是细细盘过杨家下人的分工,她又只好叹一口气:杨家的下人不够用啊!但凡是有个宴席的日子,便是小妾们,只消手上的功夫不大差事儿的,也要下厨做菜。

    连半个主子都逃不脱做活儿,再把小厮们都放去外院,家下的婢子和妇人便更不够用了。

    再则她转念想想——小厮进了后院,便是偷了人,或是偷了钱,那又有什么要紧呢?

    苦主若要找她哭诉,她去主持一番公道,也是合情合理。若“苦主”本就是与那偷儿有些灵犀在,她何苦替杨二爷这混账东西得罪人?

    那些个妇人不是为惠娘守节,杨家的钱财也不是惠娘的钱财!

    她要打算,也只为惠娘自个儿的荷包打算便是了。

    这倒也便捷合宜:杨家的布庄、绣坊、珠儿店,收自家娘们做出来的手艺物事,岂能不给高价?

    既然给了高价,那便是她将杨二爷手上的钱,刮到自个儿手中了。

    休看女子们在家里做的那点子手工活,不值得什么大钱,可素婉连杨家的佃户妇人都用上了——纵她们耕作拔草,手磨得糙了,绣不得花儿,可织布总是行的。若是连织布也织不好的笨人,打浆糊糊鞋底儿,也总能派上一把子力气。

    庄户妇人们听闻这些手工,可以贩给东家的大娘子换几个钱儿买盐,都欢喜着呢。各自踊跃,只怕自己晚于别人,大娘子收足了手工活儿,不要自己家的了。

    素婉有源源不断的货源,不就从杨二爷身上,双重地刮下了油来?

    她意图在那个注定的事件到来前,攒够银钱,然后安排已然听话的瞿娘子,把杨二爷药翻!

    也不用他死,死了还要报官,好大麻烦的。只消他病病歪歪在床上躺着,哪儿也去不了,谁也见不得,她就有聚敛更多财产的时间。

    为着到时候能顺利接下来家中的产业,她还要多给跟着杨二爷四处走动的几个小厮,赏钱赏果子,教他们来说话,甚至准备为他们定亲哩。

    然则她攒钱攒得欢喜,却不料这家中也有人,让杨二爷当王八当得欢喜。

    小厮们本就年少,其中也有一二个,生得眉目清秀,又聪慧伶俐,极擅逢迎的。

    素婉在男女之事上受足了恶心,至今对此也没什么兴趣,只看中他们的聪明伶俐,要叫他们办事。

    可杨二爷那些个青春年少却守着空房的妾婢们,见得个与她们年貌相当的小哥儿在后院中出入,怎能不意动?

    那可是俊秀的少年,又知晓她们私奁里有些金珠,言谈行动上万分小意。

    岂不比杨二爷那半老的胖子可人么?

    而素婉不管这些个。

    她是和杨二爷无恩无义的大娘子,又不是给他看家的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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