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娘(七)

    杨家后宅逐渐呈现出一种奇怪的态势。

    所有女眷都有着极规矩的做活儿态度,但也有着很散漫自专的个人作风。

    作为大娘子,素婉既不管她们和谁玩儿,怎么玩,也不管她们说什么话,说谁的话。

    这些事儿又碍不着她的荷包!而况她还挺乐意听听大家打听来的消息。

    谁人不爱听闲话呢?这深宅大院的日子是那么无趣!若是大伙儿交换信息的时候,能坐在后园假山下、花荫处,叫婢子上街买几个冰碗回来,再摇着扇子,焚上一点儿香——那便更好辰光了!

    就算抵不上先前那几世的富贵,也算是很舒适的消闲。

    自打入夏,素婉就很爱这么过。

    可这一日,她早早儿打发走了来家里收绣品的掌柜,刚进了后园,还没等到一贯很爱和她碎嘴的二娘和五娘,便听得水池畔有人嘤嘤。

    素婉听得清楚,便抬手示意婢子们不要说话,她自轻手轻脚走过去。

    她最喜欢这后院里的人委屈!人一委屈,一哭,便极需要有人安抚。这会儿她出现,劝几句,哄一哄,便可得到一颗向着她的心呀。

    可是,当她见得那水池边的身影时,还不曾看清那是谁,伊人便纵身一跃,跳下去了,还激起好大一朵水花来。

    这一来,素婉便有些意外了。

    那人衣衫鲜丽,显然不是婢女,可若是家中的某位妾室,连个婢子都不带,又往水中跃去,那是有心要跳水寻短见的了?

    必是有了什么过不去的坎儿,没法子应对了,便只好一死了之——可是素婉还不知道,家中竟然有人苦得活不下去了。

    这叫她心里还有些不是滋味的:原先惠娘都不曾逼死过人呢,难道她比惠娘还不如?

    今日既然撞上了,这人便死不了。

    素婉带了个婢子在身边,可以救她,这是其一。

    那池子春日时淘过,素婉令人垫高了池底,种了荷花,好收藕与莲子自家吃,这是其二。

    待婢子们将那投荷塘的女子拉上来,她虽是浑身湿透,可半点儿大事也没有,只是不断咳嗽,眼中也流出泪水来,不知是呛着了,还是心里难过。

    素婉这才看清她面容,竟是家中那排行第四的妾室怀珠——这一个,是前一位大娘子还活着的时候带来的婢子,因生得很有几分姿色,被杨二爷看中便收了房。

    她又会说话,又会讨巧,因此被开了脸不久,便成了妾,再不必伺候人了。

    只是惠娘的前任同僚实在背时,和人私通被抓到痕迹,叫杨二爷打伤后不久便没了性命。

    怀珠原是她的人,当时倒是讲义气,要为旧主劝杨二爷几句,可是人没劝动,却连累自己也逐渐失了宠爱。

    以素婉对她的了解,只觉这女孩儿瞧着虽精乖圆滑,心里头却是梗着个硬骨头。她能挺过旧主死后的那段凄凉日子,可见还颇有几分顽韧的。

    这样的人怎么就要投水了呢?

    她想起前些日子,有人说怀珠和外面最俊秀的那个小厮,叫杨护儿的,有些首尾。

    因命自个儿身边的婢女去怀珠房中给她取一身衣服来,不要叫怀珠的婢子晓得她投水的事儿。待人支开了,才斟酌着问怀珠:“莫不是那杨护儿不懂事,顶撞了你,叫你难过?”

    怀珠就怔住了。

    她偷人是真的,可想瞒着别人也是真的——纵然和杨护儿郎情妾意的时候,她满觉得自个儿理直气壮,可要是当着别的女人的面,承认自己和家下奴才混到了一起去,那她也嫌丑。

    也晓得这事儿见不得人。

    更见不得家里的大妇。

    莫看素婉来后对她们都好,可她们眼中,“大姐姐”仁慈归仁慈,骨子里是和爷一伙儿的呀。

    她偷人的事情被大姐姐晓得了,该如何收场?

    一时间,她先前连死也不怕的勇气,全丢到了爪哇国去,口中只道:“大姐姐说什么话,那杨护儿与我没什么相干!”

    说着,神色却慌乱,眼神也躲闪。

    这撒谎,也要几分天分的。有这天分的人,素婉见过不少,但没天分到怀珠这个程度的,却不是很多。

    她说:“你连荷花池都敢投,命都敢不要,却有什么事是你不敢承认的?”

    “我没做过的事情自不能认!”怀珠几乎要炸起头发了,“我何尝要投荷花池,不过是脚下一滑,跌下去的!”

    素婉瞧着她:“你不是想寻短见?”

    “自然不是!”

    “那我便是救了你。”她道,“你却半点儿不谢我。且不论我是大娘子,便是个婢子走过路过将你捞了起来,你也该有句好话,如何反而恼羞成怒起来?”

    怀珠一怔,脸上一红,口中却道:“大姐姐好没道理!你救了我我原该感激,然则大姐姐开口便说我与旁人私通——我怎能做出那样没脸面的事儿!”

    素婉便摇摇头:“你可知我讨厌旁人骗我?我既然敢这样说,自然是家中有信儿传到我耳中来。你年纪轻轻,若是受不得寂寞,与人相好,我倒也不是那般不通情理的人,可你既然非要瞒着我,还怪我凭空污了你的清白——那么我便真要查查你清不清白了。你是爷的人,我打骂你,要被人说善妒。可那杨护儿是我家下人,他的身契在我手上。”

    怀珠呼吸一顿,勉强道:“大姐姐要发卖家中小厮,与我一个内院的妇人,有何干系?”

    素婉道:“我何曾说要发卖他?我偏不卖,天天命人打他十板子,瞧他骨头硬到几时。”

    怀珠愕然,旋即眼珠子一转,便涌出泪花来:“大姐姐这是一意要毁我清白么?”

    “你若真清白,我如何毁得掉?我也不是那起子恶人。”素婉道,“然而你是先头那位的人,她是怎么没的,你心里难道不清楚?竟然不晓得避嫌!我想,她那会子,若是能有人替她遮掩一二,她必不会一心求死的。”

    怀珠对她的旧主是很敬爱的,先时她对着惠娘,总有些意难平的情绪,惠娘又一心想姊妹友爱,在她面前便绝口不提那人。

    但素婉又不是惠娘。

    她没那么好。

    用这样的口气提到怀珠的旧主,足够怀珠激动起来。

    她颤声道:“大姐姐莫非也要将我交到爷手里去,任爷屈打成招么?”

    “打不打的,只要你招了,便只有死,你们两个一块儿死。”素婉道,“以爷和衙门里那几个的交情,打死家中的下人妾室,算得了什么?”

    算不了什么的。

    打死正房娘子都不算什么,更况她是妾,那杨护儿是小厮,一个比一个低贱。

    踩死他们,比踩死几个蚂蚁,也不差什么。

    可是,可是……

    怀珠想起杨二爷对着她的旧主举起马鞭子的情形,忽然便闭上了眼。

    然而即便她什么也看不到,那呼啸的风声,和旧主凄惨的呼痛,却还是直往她的耳朵中钻。

    她心里那股子羞愧和恐惧,却忽然便没了。

    是啊,她为什么要恐惧,为什么要羞愧呢?

    她都敢去死了,都敢不要这条命了,为什么不敢报复那个人?

    她的命贱,她死,换不来那人也死,可是,她的主人不贱。

    该报仇吗?这位大娘子,能报复那个披着人皮的猪狗吗?会吗,敢吗?

    怀珠咬着牙,屏了呼吸,想让自己稍稍冷静一点儿,可是胸口的那股火,却烧得她骨头都疼了。

    大不了死。

    大不了就是死!

    她说:“大姐姐知道的可真多啊,是,我与杨护儿相好了,可我求死,却不是因他与我争吵。”

    说着,怀珠指向自己的肚皮,狠狠地笑了:“大姐姐啊,爷有这么多女人,没有一个怀了他的骨肉。可是杨护儿连个妻房都没有,却能叫我有身子呢。”

    素婉一怔。

    怀珠有身子了?

    这简直……简直是瞌睡时有人递枕头,好运到连她自己都不敢信!

    可这愣怔的模样落在怀珠眼中,怀珠只觉想笑。

    惠娘简直是杨二爷的一条狗儿,她知晓自己怀了野种,对不起她的主子,一定会很生气罢?

    可是只生气是不够的。

    比愤怒还容易叫人疯掉的,是恐惧呀。

    怀珠说:“我是个偷人的坏女人,坏了家风,这都不错。可是大姐姐知道吗,您前头那个,我的旧主,虽然是寡妇再醮,可也并不曾做过对不起爷的事儿呢。她那时也是大娘子,又生得貌美,很得爷‘爱重’,她怎么会偷人呢?”

    素婉听到了似乎很重要的事情,她眼微眯:“你是说,爷冤枉了她?”

    怀珠竟然笑起来,她散乱的发丝还往下滴着水,半身都是泥,笑得开怀处状若疯妇:“哼,冤枉?爷怎么会冤枉人呢,他明明就知晓她清白,可是她不肯将从先夫那里得来的好东西都卖做钱贴补他呀!那么,清白就不如不清白啦!”

    素婉心下一震。

    原来惠娘的前一任,是这么死的?

    “奸|夫淫|妇,打死勿论。”怀珠恨恨道,“她死了,犹自是人人唾骂的荡|妇,爷拿着她从先头那个家里得来的钱财,过那倚红偎翠的好日子,叫人多么同情他呀!哈,他既然无中生有也要做王八,那我便叫他真做一回王八!”

    “我反正也是个决心要死的人了,大姐姐你今日捞我起来,便是立马要捆了我送去爷那里,也不过是叫我死得更惨些。我又有什么可怕?”

    “只是大姐姐你呀,要想清楚。”

    “你如今还有些私奁可卖,等你的家什都卖空了,你又老了——以爷彼时的身份,难道还能讨不上有嫁妆的当龄妇女吗?”

    “你怕不怕?”

    怀珠说罢,便闭了嘴,宛如一个胜利者一般,看着素婉。

    这些话,她听了总该有反应罢。

    素婉看着她,抿抿嘴,笑了。

    怀珠那些许的得意和畅怀,就突然没了。

    惠娘怎么会笑?是她的话里有什么不妥之处,叫惠娘看出了破绽吗?

    还是她蠢到,连自己明说的事儿也不信,还一心认定那狗男人是个好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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