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娘(十一)

    当素婉见到那个女孩儿时,她大约比前世还要凄惨些。

    那时她不过是被剥去衣物,吃了几鞭子,便被绑起来丢在柴房了。

    而此生她还多摔了一回马,扭伤了脚踝,又被愤怒的杨二爷狠狠打了一顿,连那张美丽的面容都高高肿了起来,身上衣物褴褛,满是血痕。

    杨二爷这一回甚至都不叫大娘子去劝她老实听话了。

    而是喝命下人把她吊在房梁上,还要打呢。

    若不是看门的小厮见此,吓了一大跳,匆匆来报告给素婉,素婉大抵都来不及救她了。

    饶是如此,素婉赶到时,也实在吓了一跳,一时也不顾杨二爷这狗东西手上还提着马鞭子,上去便扯住了他的手:“爷!爷这是做什么,这姑娘又是谁家的人呀?”

    “是个敬酒不吃吃罚酒的贱人!”杨二爷咬着牙道,又抬起手腕给素婉瞧,“你看看她将我咬成这样,流了许多血!贱人,贱人!”

    那个才十来岁的女孩儿,虽然在众人无法遮蔽身躯已然羞愤至极,此刻闻言,却是昂然怒骂道:“你这样强掠旁人子女的畜生猪狗,怎么没流血而死呢?呸!天打雷劈的,我哥哥有一日回来,定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杨二爷脸上变色,正要开口詈骂,素婉却插言道:“你不是外头卖身的姑娘?”

    那女孩儿眸中清光凌厉:“瞎了你这老猪狗的眼,你哪只眼睛瞧我像是那下三滥的东西?”

    “下三滥?”杨二爷可算是逮着机会了,“你休笑别人下三滥,爷明日便将你卖去那下等窑子,教你没日没夜地伺候贩夫走卒,瞧你还傲什么!”

    素婉连忙道:“爷消消气罢,和一个不懂事的小女孩儿恼什么——您这手上伤得这样重,再去清洗包扎一下为好!一个女人再好,那不过也就是个玩意儿,岂能比得上爷自己的身子贵重呢?”

    她说这话是很符合惠娘一向的习性的,因此杨二爷也并不曾多想,只道:“不打脱了这小蹄子下半截儿来,我心里这股火是平不了的!”

    素婉道:“她都来了咱们家了,还能往哪儿跑,爷今后想打可以天天打,又有哪个能说爷一句不是?男子汉教训女人,那是天理——可现下到底还是听我一句劝罢,手腕上的伤处都包成这样,且还渗血呢,看着实在骇人!如今天儿还热呢,若是不好好包扎了,它坏了,可就糟糕了呀。”

    若说杨二爷瞧着相貌动人的女子便失去理智,见到自己这位长相寻常却极爱敬他的大娘子时,却又能找回一点儿作为家主的英明来。

    这会子就想通了,相比将这个小贱人毒打一顿的痛快,他自己的命,确乎是更加要紧一些。

    素婉把他劝走,说去二娘子那里,取酒给他洗伤口再重新敷药包扎,又说他一路辛苦,该好好歇息——主打一个将他今日的行程排满,免得他来坏事。

    等跟着他到了二娘子房中,还问他:“爷敢是看中那小女郎了?若说她不是做那皮肉生意的,您又带她回来,想必她是有些什么极可人的所在罢。”

    杨二爷手腕上那处伤,被二娘子用烈酒一冲,疼得他直哆嗦,口中却道:“不过是长相好看些罢了。”

    素婉点点头:“那么,爷在什么地方遇着她的呢?”

    “就在城外,她穿一身孝衣,那模样儿,便像是梨花成了精。谁知道还是个母狗性子,竟敢咬人呢!”

    没错。素婉抿抿嘴唇——就是那个女孩儿!

    她哥哥纵能把整个杨家杀得鸡犬不留,也不过是枉担了许多无辜女人的性命。

    而这么年轻美丽的生命,却再也不能重返人间。

    杨二爷这厮,真是该死呐!

    她心中想着,口中却道:“这便是爷想左了。她既然穿着孝,必是刚刚死了爹娘,这会子本就心中凄惶,遇到什么也怕的,您若是草草上前,求她来做妾,她岂能松口答应?便不说身在热孝不能婚嫁,便是她也瞧中了爷,心中愿意,那也必须得拒绝才是个好女子啊。”

    杨二爷就沉吟了一下。

    素婉再接再厉:“这样的好女儿家,又有幸叫爷瞧中了,自该好好接进家里才是。岂能如对待那些个卖皮肉的姐儿们一般打骂羞辱?爷很该想想我的话——她现下没了爹娘,是最难的时候。爷若是能拔刀相助,将她尊长安顿了,再徐徐图之,将她一家生计打点照顾好,待她出了孝,遣个媒人去,那么她无论如何也该落在爷手中——且还是高高兴兴嫁进来报恩呢!”

    杨二爷听她说到这里,不由道:“到底还是你们娘儿们懂这些事。只是事已至此,我如何也要尝她一尝。”

    素婉心里就只想翻白眼:是只有女人才懂这起码的人情和规矩吗?只怕是个人都懂,你杨老二不懂,实在是因你不做人太久了!

    就这,你还色心不死?

    “我瞧着她都被您给打破相了!”素婉道,“还比不得咱们自己家中的姊妹呢!爷不若等几日罢,我和姊妹们去劝劝她,也叫她养养皮肉。女人都是这样的,听几句好话,才好回心转意呢。若是这会子爷再对她用了强,她便是抗拒不了,可也能恨着您呢。今后若是有心讨了您欢喜,再寻个机会伤了您,那不是太不合宜了么?”

    杨二爷道:“那她若是绝食,将自己饿死了如何?”

    “爷,绝食要饿十多天才死呢,她就有那心志?若真是个为了守贞敢去死的女人,早就咬舌头了。她既然还能活着,便定是更想留一条命在。这样的人啊,收不服她的心,才是个祸患。”

    杨二爷沉默须臾,道:“若是教你去劝她,你可能将她劝动?”

    素婉想了想,道:“我自然是要尽力的,便是劝不动,过个几日,爷的伤养好了,她也松心大意了,您自是更好与她生米煮成熟饭……”

    “你可真是我的宝贝!”杨二爷便兴奋起来了,竟连丑鬼惠娘的手都肯去拉了,然则他手臂一动,牵扯伤处,便疼得一吸溜,“我把这小蹄子!早晚有一日要她哭着求饶!”

    素婉强撑着笑脸将话题敷衍过去:“那么,我便去瞧瞧她,叫厨下煮一碗素面,也好探探她虚实。”

    杨二爷连连点头:“你是这天下头一个知我心的,到底是夫妻,与旁人不同啊。”

    素婉脸色微红,答应一声便走,而旁边儿伺候着杨二爷裹伤的二娘子,却悄悄咬了牙。

    她来的比大娘子还早呢,怎么,大娘子与爷是夫妻,是最知心的,她们这些个芳华已逝的妾,就是路边的野草、不懂事的猫狗了?

    当初,可也不是她自己上赶着,要来这见不得太阳的地方的啊。

    当年要她的时候有多痴狂,如今把她丢在脑后,便有多冷漠。

    这么想着,她便拿出了自己的药材包儿,摸出一只小瓶子,柔声道:“爷,我娘家人拿来这个药,止血生肌是最好的,要不,就给爷上这个?”

    她原是走江湖卖药人家的女孩儿,她爹一家有些传承,卖出来的金疮药的确是好东西。

    虽然她家同时卖的大力丸、回春丹,就不大见效,可也没吃死过人呐。

    于是二娘子就很有些神医之女的意思了。

    杨二爷年轻时也是个争强好胜的人——大抵是因为那会儿还有人敢和他争强——也颇受过些见血的伤,都是用二娘子的药粉治好的,如今连疤都没留一条呢。

    虽然被人咬掉了一块肉是不是算“金创”,这大概有些争议,然则见血的伤,大抵都该用差不多的药罢。

    杨二爷便点了头。

    二娘子的手很稳,心也很稳,将那土黄色的药粉厚厚地敷在杨二爷的手腕上,再使了白叠布,左一层,右一层,细细缠绕起来。

    她的手法极好,杨二爷是要夸的。

    既然夸了,便不妨留下吃一顿饭,二娘子着厨下烧了好菜来,杨二爷瞧着就有些吃惊:“我受了伤,哪能吃这些个鱼肉,岂不是发物?”

    “爷不懂呢,”二娘子道,“若是用别人的药,自然是要忌口的,然则用了我家的药,更与外头那些个不同——爷可有觉得手腕伤处凉丝丝的十分舒适?更好处便是用了这个药,既不必忌鱼鲜,也不必忌美酒,实在不耽误事儿!”

    “我的肉儿,你这般乖,”杨二爷便笑呀,问,“有这样好东西,怎么早不拿出来呢?”

    二娘子眼中一下便含泪了:“这原是我爹爹还在时配的药,只这么些了,哥哥没学会方子,是而这药粉,用一点儿便少一点儿。爹爹生前最疼我,我便将这个当做爹爹的遗物,怎么舍得用?可是今日……今日与往昔不同。”

    “如何不同?”

    “我也是这把年岁了,一年到头,见不到爷几面。好容易有个机会为爷效力,怎么还能小气呢。”二娘子道。

    杨二爷便哈哈大笑,道:“若是那些个小蹄子们,也有你这一片心意,便再好不过了。”

    二娘子自然跟着笑,只是笑在脸上,远远不达心底。

    他还想要什么?要那些十多岁二十岁正当年的女孩儿们,和她们这帮老东西一样,真把他当天?

    也不瞧瞧自己的德行。

    竟连为人守孝的女孩儿都抢!

    打量人人都像她这般,出身贫贱,抢了也便抢了,家里人只好打落牙齿和血吞的吗?

    她听大娘子说到,那女孩儿都被打破相了时,心都哆嗦了一下。

    曾经笑容比阳光还明艳的,十余年前的她,也是被他抡在她父亲身上的鞭子,给生生打折了骨头的呀。

    那药粉的确是她爹留下的遗物。

    涂在伤处也的确凉丝丝地舒服。

    可谁说涂着舒服的药就是好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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