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除夕，宅子里的众人都忙得脚不沾地。
此时正院内，一条檀木香案朝京城帝陵的方向摆着，听雨吩咐几名婢女摆好供果，见萧云漪从屋里走出来，立即禀道：“小姐，都准备好了。”
萧云漪颔首，接过三炷香，朝着香案鞠躬行礼，旋即将燃香插在香炉里。
宋衍落后她半步，跟着上香行礼，尔后见她遥遥望着京城的方向，神色伤感，轻声劝道：“外面冷，先进屋。”
萧云漪朝他笑了笑，顺着他的意思进屋。
屋里已经摆好丰盛的年夜饭，入乡随俗，大多是些清淡的菜肴，另外再有几样京城的菜式。
萧云漪扫了一眼，“你们也去吃年夜饭吧，不用留在这里。”
剪月看向紧跟在她身后的宋衍，应道：“是，小姐。”
剪月领着其他婢女走到屋外，看见听雨和弄晴站在廊下，小跑过去：“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在说明天要发的赏银。”听雨回答，“怎么不留在屋里伺候？”
“小姐让我出来的，说让我们也去吃年夜饭。”剪月撇撇嘴，“再说了，有宋将军在屋里，压根就没有我插手的地方。”
一向沉默的弄晴也赞同道：“确实。”
自腊月初六以后，除了去官衙当值，宋衍几乎每时每刻都黏在萧云漪的身边。
无论萧云漪是要喝茶，还是要研磨写字，都比她们更快一步，倒显得她们几个贴身婢女无所事事。
听雨笑笑，拍拍两人的肩膀：“好了，小姐都说让我们去吃年夜饭了，走吧。”
*
“小姐，你试试这个鲈鱼汤，想办法去了腥气。”宋衍舀好一碗鲜美的鱼汤，“你试着喝一小口，全个意头就好。”
年夜饭的习俗大多是要准备一份鱼，寓意年年有余。
萧云漪接过他递来的鱼汤，轻抿一口，果真如他所说，没有她讨厌的鱼腥气。
她诧异地挑眉，不由多喝了两口。
见她喜欢，宋衍一笑，待她碗里一空，迅速夹了一筷子她喜欢的菜到碗里，自个儿倒是没吃几口。
萧云漪无奈地给他夹菜。
虽然只有两个人，气氛却不冷清。
用过年夜饭后，外面风大，夜里更冷，宋衍不敢冒险，也不说去外面看烟花，和萧云漪一起走进正屋。
正屋里收拾得干净，摆着热茶糕点干果，见两人进来，守在屋里的婢女屈膝一礼，颇有眼色地退了出去。
“小姐，你尝尝这个糕点。”宋衍扫过她清瘦的脸庞，“不会很甜。”
江南好甜，糕点菜肴都更偏向甜，但萧云漪一向不爱吃甜，连厨子都是特意从京城带过来的。
她伸手拿起红豆糕，里面红豆馅混着细碎的红枣，按她的习惯，几乎没怎么放糖，只尝到一股浅浅的甜味。
刚吃过年夜饭不久，萧云漪并不饿，只吃了小半块，又看向坐在对面的宋衍。
她拿起一块红豆糕递到他的面前，“你也尝尝。”
糕点是红色的，夹在她瓷白的指间，红与白，对比鲜明。
宋衍直直盯着，鬼使神差般低头，就着她的手咬住那块糕点。
糕点很小，他一口全部咬住，也含住了她的指尖，他下意识吞咽，齿尖磨过柔软的指腹，留下浅浅的印痕。
萧云漪一怔。
他没有用多少力气，指尖并未感到疼，反而带着点轻微的痒，自指尖蔓延至掌心，痒得她没有将手收回来。
糕点囫囵一下滚到喉间，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后，宋衍开口欲解释，却忘了嘴里还含着她的手指，舌尖擦过残留在她指尖的糕点碎屑，仿佛尝到一点微甜。
他连忙直起身。
红豆糕还堵在喉咙里，不上不下，他开口刚说了一个“我”字，立时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脸上红晕遍布，连脖子都红了。
“快喝茶！”
萧云漪连忙端了杯茶到他面前，亲自捧到他的唇边，抚摸他的后背，“一口气喝完，不要停。”
宋衍猛灌一杯茶，就着茶水顺利咽下糕点，低头又看见她端着茶杯的手。
她的手指素白纤细，压在青色缠枝莲上，指尖处带着点点濡湿。
他止不住地眨眼，脸上更烫，连忙捧着茶杯，不敢再看她的手，更不敢看她的神情。
“好些了吗？”萧云漪担忧地问，“我给你重新倒一杯。”
宋衍低垂眼帘，低声应道：“好。”
借着喝茶的动作，他几番呼吸，总算是将热意压下去。
萧云漪习惯性轻捻指尖，却捻到一股微湿，似乎还残留着柔软触感。
她低头盯着手指，抬头见他脸上红晕未消，沉默片刻，问：“还好吗？”
宋衍连忙点头：“已经没事了。”
“以后……”她斟词酌句道，“吃东西的时候小心些，没人跟你抢。”
刚刚消散的热意又有升腾的迹象，宋衍深吸一口气，强作镇定地回答：“我记住了。”
一时沉默，直到屋里的刻漏叮咚一声，混在夜空中烟花绽放的响声里，几不可闻。
已至子时。
片刻后，屋外响起听雨的问话：“小姐，酒已经温好了。”
“进来吧。”
听雨端着一壶酒走进来，放在案几上，又躬身退了出去。
萧云漪摸摸温热的壶壁，倒满一杯放到他的面前。
“尝尝。”
杯中酒水轻漾，一股桂花甜香自缓缓飘出，宋衍没动，问：“小姐，这是？”
“按杜大夫的方子做的果酒，味道很正常，养身的，你也可以喝。”
宋衍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神色不见丝毫变化，见萧云漪看着他，不由低头看看自己，“我有哪里不对吗？”
萧云漪摇头，给自己也倒了一杯，入口先尝到苦味，尔后绵延的甜味四溢，含着桂花的香气。
她一连喝了两三杯，看得宋衍胆战心惊：“小姐，果酒醉人，还是少喝为好。”
“无妨。”她抬眸看他，眼尾漾开一抹微红，“我今晚开心。”
烛光摇曳，在她白皙的脸上蒙上一层柔光，眼中泛着潋滟水光。
宛若身处春日迷蒙细雨中，宋衍一时恍惚，低声呢喃：“……漪漪。”
萧云漪手一抖，险些没拿稳杯子，半晌后，才问：“你刚才说什么？”
父母家人大多唤她云儿，突然听到不一样的称呼，心尖仿佛被春日的细柳拂过。
话一出口，宋衍自知失言，却不想再改，误以为她不喜欢，迟疑地握住她的手，“可以吗？”
“当然可以。”萧云漪朝他安抚一笑，轻声唤道，“衍儿。”
宋衍皱起眉头，没有立即应声，试探性地问：“能不能换一个？”
“你不喜欢？”
倒不是不喜欢，只是他曾听她叫过弟弟妹妹的小名，他本就比她小两岁，再听到她这么叫，更显得她好像在把自己当弟弟。
萧云漪看出他的纠结，从善如流地改正：“阿衍。”
宋衍抿了抿唇，笑着应声：“漪漪。”
屋外的爆竹声渐低，往常这个时候萧云漪早已歇息，熬过子时，眉眼间浮现几分倦色。
她掩嘴轻轻打了个哈欠，不由捏捏眉心，试图让自己清醒些。
“要不先去歇息？”宋衍走过去扶住她，“已经过了子时，也算是守岁了。”
听他这么一说，萧云漪越发觉得困，点了点头，起身准备往里走，脚下一个趔趄，歪倒在他身上。
“小姐！你没事吧？”宋衍一紧张，又叫回原来的称呼，“你觉得哪里不舒服？”
“没事，可能是酒喝的有点多，这会儿后劲上来了，有点晕。”萧云漪摇摇头，眼中水光更甚，“阿衍，抱我进去。”
宋衍一手扶住她的肩膀，一手穿过腿弯，轻轻松松地将她抱在怀里。
到里间不过几步路，他走得稳而快，待他将她放在床上时，她已睡着，白皙的脸庞浮现醉酒后的浅淡红晕。
许是因为喝了酒，往常淡色的唇此刻染上一点红，犹如春雨后在枝头绽放的桃花，娇嫩柔软的花瓣上落了点点细小雨珠。
宋衍盯着那一抹娇嫩，倏忽想起先前她拿着的那块红豆糕点，诱惑他去咬，拆吃入腹。
他不受控制地凑近。
清幽的降真香与甜腻的桂花香交织在一起，随着温热的呼吸，吹落在他的唇上。
宋衍倏地睁大双眼，才发现他和她靠得那么近，近到他能看见她浓密纤长的睫毛轻轻一颤，似乎下一瞬就要睁开。
他猛地直起身，往后一蹦三尺远，伸手用力朝脸上一拍，发出清脆的响声。
“不可以！绝对不可以！要忍住！”
他深吸一口气，定定心神，再次走到床边，为萧云漪捏好被角。
她没有醒，安静地躺着，呼吸平缓地起伏。
靠得有些近，宋衍又闻到了那股甜香，诱人心弦，目光再次不受控制地落在她红润的唇上。
他忍了一下，又忍了一下，撑在床边的手微微发抖。
忍到最后，他飞快地看了眼安静的四周，飞快地俯身，嘴唇飞快地擦过她柔软微红的脸颊。
一触即离。
他不敢看她，急匆匆起身。
到了屋外，听雨等人恰好走过来，问：“宋将军，你是打算回去了吗？小姐呢？”
“小姐喝了点酒，已经睡着了。”宋衍藏在袖里的手紧握成拳，幸好夜色尚朦，遮住他红得像是在滴血的耳朵，“我正准备叫你们进去。”
听雨点头：“好，宋将军慢走。”
宋衍不敢久待，留下一句“我早上再来找小姐”后，大步流星地往前走。
听雨正准备递给他一盏灯笼，谁知他走得太快，话都还来不及说出口。
三人一起看着宋衍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不知是不是她们的错觉，竟看出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最后还是剪月说出她们的心声——
“有点可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