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备

    宋衍早早地醒来,或者说他彻夜未眠,辗转反侧一整宿。

    天色刚亮,他一个激灵从床上爬起来,在院子里练了几套刀法平复心绪,才换上新衣,走向正院。

    守在院外的婢女向他行礼,恭声道:“宋将军,小姐在书房,说是您来了的话,直接去书房找她便好。”

    宋衍点点头,脚步一转,走进书房。

    今日正月初一,萧云漪换下穿了一年的素衣,难得穿了件绯红色的冬衣,正提笔坐在书案后。

    听见脚步声,她抬头看去,笑着说了句喜庆话,问:“来得这么早,吃过早膳了吗?”

    宋衍先回了句新春大吉,才说:“用过了。”

    他顿了顿,极力控制视线不要落在她的脸上,“漪……”

    刚说了一个字,他扫了眼守在屋里的婢女,不由轻咳一声,才接道:“睡得还好吗?”

    萧云漪只记得昨晚喝的酒有点多,熬到子时正就睡着了,后来朦朦胧胧间,只看见听雨几人忙碌的身影,倒也一夜好眠。

    “还不错。”说完,她发现他一直盯着某个地方,抬手摸摸脸颊,疑问道,“我脸上是有什么东西吗?”

    “没有!”

    宋衍回答的急而快,欲盖弥彰的意味显而易见,不等她再问,他立即转移话题:“漪漪,你在写什么?”

    “在给爹娘写信。”萧云漪封好信,又拿起旁边的名册,“另外再补充一些节礼,挑些扬州的特产送回京城。”

    宋衍心念一动,问:“要不我也送点东西回王府?”

    “以什么名义送?”萧云漪放下册子,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或者说你想以什么名义送?”

    宋衍犹豫半晌,“那还是再等等吧。”

    萧云漪轻笑一声,重新拿起一份笺纸,素白坚洁笺上如意云纹飘逸,右上角一枝寒梅傲雪凌霜,开得正艳。

    她提着笔,却迟迟没有落下。

    “怎么了?”宋衍研好墨,见她提笔不动,眉心微蹙,又看了眼名贵的澄心笺,“有哪里不对?”

    萧云漪摇头,挥手让书房里的其他人离开后,才抬头看向他,迟疑地问:“冠礼上要有一位束发戴冠的大宾,一般都是家中长辈,阿衍,到时候你想……请谁?”

    宋衍研墨的动作微微一顿,旋即恢复如常,“宋家那边和我没什么关系了,说不定早就忘了还有我这么一个人。”

    当年救他的时候,萧云漪让人查过他家里的情况,知道他吃过不少苦,不由握住他的手,指腹轻轻摩挲他的手背。

    宋衍反握住她的手,笑得轻松:“漪漪,按你的意思请人主持吧。”

    “好。”

    知道他不愿意请宋氏族人,萧云漪不再犹豫,立即下笔,一气呵成地写完拜贴。

    宋衍凑过去看了看,问:“这位徐老先生是谁?”

    “是上一任的内阁首辅,庆宣八年致仕,你应当没有见过。”萧云漪轻轻地吹了一下笺纸,“徐阁老曾经为皇伯父和父亲讲过课,年前刚来扬州,但那时临近过年,诸事繁忙,只来得及送上拜贴和节礼,没有亲自上门拜访。”

    笺纸上的墨迹已干,萧云漪小心放好,继续说:“不管能不能请到徐老先生为你戴冠,按礼,我都要亲自前去拜访。”

    宋衍吞咽一下,“漪漪,我觉得我可能不够资格让徐阁老亲自为我戴冠。”

    那可是前任首辅,门生故吏遍布,又教导过天子,称得上一句帝师,哪里轮得到他。

    “不要妄自菲薄,说不定你很合徐阁老的眼缘。”萧云漪朝他笑了笑,“这次徐阁老的小儿子也一起来了扬州,估摸着会待上一年半载,请不动徐老先生,那请徐小先生。”

    宋衍应了声“好”,紧紧盯着她。

    萧云漪一向不愿意理尘间俗事,这次为了他却主动去拜访其他人。

    他叹息一声,刚张开口,萧云漪仿佛知道他说什么一样,打断他道:“放心,没事,就当是一次正常的礼节拜访。”

    话已至此,再多说就显得矫情了。

    宋衍只得点头。

    萧云漪叫听雨进来,吩咐她尽快把家信和节礼运送回京,又让她明天去给徐家送拜贴。

    做完这一切,她站起来,“今日出了太阳,要不要去外面走走?”

    宋衍应声,拿起旁边的斗篷,细心地为她披上。

    阳光明媚,又是新年,更别说还领到了不少赏银,宅子里的人个个都喜笑颜开,见到两人,纷纷真心实意地行礼。

    宅子是萧云漪特意安排人到江南买的,环境清幽,景色秀美,一步一景。

    沿着游廊漫步,虽然屋顶还有薄雪,但不会像京城那么冷。

    “你有没有收到宴会的请帖?”萧云漪问,“这几日要不要去应酬?”

    国孝已过,新年改元,官员们饮酒作乐的宴会应该又会陆陆续续地办起来了。

    “有是有。”宋衍迟疑地回答,“但是我不喜欢。”

    官衙里的上司同僚的确给他送过帖子,邀他去赴宴,如果只是饮酒赏乐还好,就怕那些人会请些舞姬助兴。

    与其在那些无聊的宴会的上浪费时间,还不如多陪陪萧云漪。

    “不喜欢就算了。”萧云漪也不愿意逼迫他去做不想做的事,“只是往日里与同僚上司处好关系,有些事情才好做。”

    “我记住了。”

    一路闲逛,走到花园里,湖水尚未结冰,边上种着柳树,还没发芽,褐色的柳枝正随风飘扬。

    萧云漪随手折下一根柳枝,望着平静的湖面,映射出灿烂的阳光。

    宋衍站在她的身侧,一同望着湖面,微风渐起,他连忙替她拢紧斗篷,“漪漪……”

    “阿衍。”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宋衍率先停住,“漪漪,你先说。”

    萧云漪看了他大半晌,不自觉地握紧手里的念珠,摇头微微一笑:“无事,我们去前面逛逛。”

    *

    连着几日都是好天气,萧云漪寻了个合适的日子,带着宋衍一起去徐府拜访。

    徐老先生虽然年岁已高,但精神矍铄,看着登对的两人,捋捋长须,什么都没多问,只和蔼地向萧云漪询问安王府近况。

    萧云漪有礼有节地回答,语气尊重。

    当然,她不可能一上来就请徐老先生在宋衍的冠礼上做大宾,且她今日特意带宋衍一同来拜访,主要是为了向徐老先生引荐他。

    萧云漪抿了口清茶,看着对答如流的宋衍,又看了眼面露欣赏的徐老先生,抿唇微微一笑。

    临走前,徐老先生还特意送了一套笔墨给宋衍。

    宋衍恭敬地接下。

    坐在回程的马车上,他捧着名贵的笔墨,疑惑地出声:“徐老先生好像认识我。”

    “自然。”萧云漪解释,“且不说你几次击退蛮子进攻,名声在外,再者孟将军或许曾向徐老先生提起过你。”

    “孟将军?”

    “孟将军也是徐老先生向皇伯父举荐的。”

    宋衍一惊:“这我倒是没听说过。”

    “我也是听父亲说过,才会知道此事。”萧云漪说,“不管你再怎么独善其身,你曾在孟将军麾下效力,又由孟将军亲自举荐,朝中其他人都会将你算成孟将军的一派。”

    宋衍一叹。

    萧云漪主动握住他的手,“别担心,你记得只要效忠圣上便好。”

    “嗯。”

    宋衍掀开车窗帘往看看,笑道:“漪漪,最近天气都不错,又不冷,有空我们一起去郊外踏青,好不好?”

    萧云漪犹豫片刻,没有立即答应,“等天气暖和些。”

    见她神情迟疑不决,宋衍笑了笑,只应道:“好。”

    回到宅子,用过晚膳,见今日暖和,他问:“小姐,我们去外面看烟花,好不好?”

    “好。”

    宋衍立即为她披上斗篷,确保一丝寒风都吹不到,方才陪着她走到屋外。

    各处都挂着灯笼,昏暗夜色中,映出温暖的光芒。

    听雨几人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既不会打扰两人,也能及时听到两人的吩咐。

    宋衍一手提着灯笼,一手牵住身旁的萧云漪,面上则一本正经道:“漪漪,天黑,我牵着你走。”

    萧云漪扫过被灯笼照亮的各处,手一动,与他十指相扣,柔软的手心擦过他带着薄茧的掌心

    “这样会不会更好些?”

    宋衍握得更紧,故作镇定道:“嗯。”

    萧云漪笑而不语,由他牵着自己往前走。

    尚在正月,隐约能听见热闹的玩笑声,伴着嘈杂的爆竹声,欢欢喜喜地共贺新岁。

    “嘭嘭”的巨响自远处传来,几粒明亮的光点划破暗色的夜空,骤然绽放成绚烂的花朵。

    烟花初放时,两人驻足停下,一起仰望夜空中璀璨夺目的烟花。

    宋衍突然转头看向身侧的萧云漪。

    她在看烟花,灯火照在她素白的脸上,映出一片暖色,令人安心。

    似是察觉到他的视线,她亦转头看向他:“怎么了?”

    宋衍摇头:“漪漪,烟花放完了,我们回屋吧。”

    萧云漪却没动,抿了抿唇,犹豫许久,终于开口:“你应该知道玦儿的生辰是在二月初六,他也是今年及冠,年前他就写了几封信给我,邀我回去参加他的冠礼,爹娘他们也说想我。”

    她停顿一下,盯着面前的宋衍,“阿衍,我要回一趟京城。”

    “那就回去。”

    每个月都会有安王府的家信寄来,一同寄来的还有各式物什,萧云漪也每个月都会往家里寄信,一同寄些江南的特产回去。

    宋衍早已发现萧云漪这几日的犹豫不决,耐心地等她亲口说出来,虽然不舍,但他不会阻止。

    “因为我知道,漪漪最后一定会回到我的身边。”

    萧云漪一愣,抬手摸摸他的脸,“我会尽早回来。”

    宋衍握着她的手,轻蹭她的掌心,不舍却坚定道:“我等你。”

    *

    既已决定,萧云漪吩咐人迅速收拾好行李,两天后便乘船离开扬州。

    宋衍亲自去送她,看着船只渐行渐远,再也不见,他强行挂在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

    萧云漪一走,偌大的宅院顿时变得空旷寂寥。

    同僚下属邀他赴宴,宋衍也推得一干二净,全部心神都扑在公务上,每天官衙、宅子两头跑。

    除此之外,便是盼星星盼月亮,每天都盼着萧云漪早点回来。

    好不容易熬到柳树生绿,桃花盛开,春意盎然,一听见下属说永宁郡主乘坐的船只快到了,宋衍当即飞奔到码头。

    船靠在岸边,先走下来的却是一名年轻男子,一袭青衫落拓,带着点漫不经心的笑,朝他打招呼:“呦,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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