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山

    苍穹之下,因着夜色尽显出洪荒之初的混沌模样,唯有那月亮身边围绕着一片浅黄色的光晕,偶然点缀其间的微小星辰也变得愈发难能可贵。

    平日里走不到尽头的门庭全然坍缩成微小的一团,快和那银盘一般大小,却只有灰扑扑的光影,虽说是逊色不少,倒也算得上是一派岁月静好。

    沈静姝却因眼前人的一句话而久久不能平静,她呆在原地失神地看着程子安,似乎已不知如何迈步。

    于是,程子安握住沈静姝的手,领着人继续向前:“门庭这么些年,不听话的人不止他一个,这些人被处理之后都会送到这里来。”

    “……那,后院那口枯井?”沈静姝咽咽口水,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

    “那个啊,偶尔用来杀鸡儆猴的,比起扔到山上来的,死得其所多了。”

    人皆说死有重于泰山,有轻于鸿毛,可谁能想到在有些人眼中,因威慑他人而死都能够变成美事一桩?偏偏程子安语气平淡,似乎一切理所当然,沈静姝深感不妙,她突然意识到程子安比自己预想中的还要危险。

    “到了,还不错吧。”程子安停下脚步,言辞间仿佛在炫耀一件珍宝。

    可沈静姝瞧见的,只是一方巨大的土坑,其中席地而卧的是堆积着的森森白骨,间或插上几竿雪柳,也被山风吹皱了白纸花,着实看不出本来面目,更别提从这乱葬孤坟中找出谁来。

    她很是难过,也说不出是因为祭奠不了想见的人,还是亲眼见到了这么多人长眠于此,亦或是预见了自己的未来。总之,她默默地走到近前,向着所有长眠于此的人,深深地鞠了一躬。

    回过身来,才发现程子安正歪着脑袋瞧她,少见的愁眉苦脸起来:“今日是姓许的头七,我还以为带着你来这儿,你会高兴呢。怎么还是这副凄凄惨惨的样子?”

    高兴?

    沈静姝只觉得荒谬,自然不想与他多话,微微颔首示意,道:“程公子要是没有别的事,我就先回去了。”

    “好歹也是要成亲的关系,别这么冷漠嘛。”程子安伸出胳膊,挡了她的去路。

    沈静姝只得停住,不禁长叹一口气,才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程子安半弯下身子凑到沈静姝跟前,夜风摧残下的烛火投映出他眼底幽深:“门庭每隔一段时间都要带回一些姑娘,可这些人都暮气沉沉的,好多人连个笑模样都没有,更别说初次见面就笑嘻嘻要跟人套近乎的。沈蔷,我真挺喜欢你的,他人都已经没了,你就别想他了。”

    这番话程子安讲得越真诚,沈静姝越觉得刺耳。

    门庭运作的意义,不正是为了将劫来的姑娘们都巡成温顺乖巧的模样,再靠贩卖驯化后的人来维持自己的利益。这些姑娘们被剥夺了自由,享受着不知何时受罚的恐慌甚至死亡威胁,又如何能在加害者面前笑得出来?程子安对此浑然不知,还义正辞严地想寻找一个活泼的开心果。

    夜色渐浓,四面汹涌而来的风吹得人几乎要倒,沈静姝说出的话都碎在了风里听不太真切,但“不乐意”这三个字还是端端正正飘进了程子安耳朵里。

    他倒是不恼,拦过沈静姝欲将她与狂风隔绝,两人好说上些悄悄话,细听来却是威胁:“你若是真不愿意,我也不介意送你和他团圆,让你们俩在这个山头,做一对恩爱夫妻。”

    “程公子今晚走这一遭,莫不是就为了拿这个吓唬我?”沈静姝笑了,神情间却没有半点喜悦。

    程子安不置可否,开口又是另起了话头:“婚服的纹样,你喜欢什么样的,凤穿牡丹?”

    “随你。”沈静姝实在懒得与他纠缠,一如她此时被困在程子安怀里推着回到门庭,她对于婚事的否定意见自然也不重要。

    这场莫名其妙的闹剧在越来越温和的风声中结束了。

    临别时,程子安倚靠在草舍的院门边,叮嘱道:“最近门庭不太平,你好好等着做新娘子,衣服的纹样我找人来教你。”

    这地方,什么时候太平过?

    沈静姝这么想着,也并未去思考他话中关窍,满脑子都是乱葬岗上带着腥味的风,吹过饱经风霜的雪柳,揉皱了一树树的白纸花,也唤不醒是像垃圾一般四处乱堆的森森白骨。

    诡异的意象在她眼前挥之不去,浓烈的睡意斗争下,终究是一夜未眠。

    翌日清晨,沈静姝盯着昏沉沉的脑袋出门上课,还没出院门便瞧见秋娘捧着一篮子大红绸布朝自己走来。

    沈静姝一愣,随及反应过来人是来教自己绣嫁衣的,遂将人迎进了屋内。

    “程护卫吩咐过了,嫁衣完成前,你我都不用去习课了。”听上去似乎是个好消息,可秋娘的笑容十分勉强,甚至不太敢正眼瞧她,余光在沈静姝脸上扫了又扫,满脸都是藏不住的欲言又止。

    待沈静姝将她迎进屋内,门窗闩好,秋娘才算是彻底变了脸色,急哄哄道:“有人不见了。”

    “你先别急,慢慢说。”沈静姝宽慰着她,递给去一杯水。

    秋娘显然没有喝水的心思,只念着将发生的事情一股脑全部说了出来。

    原来,秋娘昨日晨起发现有两位姑娘不见了踪影,四处打听也没什么消息,只能是硬着头皮去萱夫人处问了,得到的回答不过是几人都犯了错所以去了东暖阁受罚。

    “若是说别人犯错我也不会多想,可是她们与我一同进门庭,大半年的时间里都是出了名的循规蹈矩,怎么如此凑巧在同一时间出了岔子?”秋娘愁眉紧锁,双手不安分地搓着瓷杯,“早晨,程护卫让我来教你绣衣裳,我就想着能不能拜托你跟他托个关系,打听一下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一番话说完,秋娘颇有些期待的望着沈静姝,后者却是一个字也答不上来。沈静姝与程子安的关系,远没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地步,何况昨晚人已经提醒自己有变故,打了招呼叫她少管闲事,想来如今再去询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

    “沈姑娘?”秋娘见沈静姝不说话,全当她不愿意帮忙,愈发地唉声叹气,道,“这里的日子说不上好过,至少能吃饱穿暖,我就一直没多想。可潘姑娘出事没几天,她们又莫名消失,我才担心我们最后会落得跟潘姑娘……”

    话还没说完,沈静姝突然抬手示意秋娘噤声,只因庭院外传来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秋娘便停了说话,偏过头目不转睛盯着那房门。随后,沈静姝才走过去撤下门闩,推开门一看,庭院里蓦然面色一顿的,赫然是许久未见的向佳宁。

    今日这住处还真是热闹啊。

    沈静姝不禁感叹道,也不急着将人迎进屋内,倚靠在门框上,问道:“有事?”

    “我来和你告别,我要离开门庭了。”

    “是吗?那恭喜你了。”沈静姝语气平淡,说来却总觉得嘲讽。单单瞧着向佳宁这郁郁不得志的模样,便知离开门庭于她而言绝不是美事一桩。

    向佳宁倒是不恼,反而低眉顺眼,欠身行了福礼,而后道:“沈姑娘,我自知行事有亏酿下错处,不求得到原谅也盼你能知晓,这件事我深感抱歉却无从选择。若是重来一次,我依然会如此。”

    说是抱歉,却句句没有改悔,令沈静姝咋舌:“执迷不悟,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这不是已经要被送去官老爷们的金牢笼了吗?”向佳宁笑得凄凉,目光中隐隐有水汽氤氲,“不过我这条命啊,本就是子安为我求来的情分。一同进来的姐妹们一个个消失,只有我靠他向萱夫人求情,才得了个缝缝补补的粗活,在门庭有了一席之地。”

    “那你就没想过,让你有这性命之忧的人,是谁?害了你姐妹们的,又是谁?”

    “我不在乎。”向佳宁轻飘飘一句话,重重砸到了沈静姝心上。她觉得自己应当说些什么,心口大石却堵得她一个字也讲不出来。

    过久的封闭环境、同伴被伤害的巨大压力,使得向佳宁在所谓“恩惠”面前逐步向加害者靠拢并沦为帮凶,这不是少女怀春,是斯德哥尔摩综合征。

    重获自由或许有治愈契机,但她很快就要被送进另一个火坑,而沈静姝自身难保,无能为力。

    沉默良久,秋娘从屋内钻了出来,直勾勾望着向佳宁,问到:“失踪的那些姑娘,是不是也要跟你一起走?”

    方才这两人谈话,她一直听着,诸如抱歉后悔的话是听得一头雾水,可人要被送走这件事她听得真切,时间既然相和难免引起联想,便趁二人不语道出了自己的疑问。

    向佳宁摇摇头,道:“谁知道呢,我又管不了谁走谁留。你来这里多久了?”

    秋娘有些诧异对方突如其来的提问,偏头与沈静姝交换了个眼色,而后答到:“半年多。”

    “半年了啊。”向佳宁地念叨着,神情间也透着古怪,这可不是一无所知者该有的反应。

    沈静姝刚想追问,向佳宁偏若有似无地瞥她一眼,道:“沈姑娘应当记得,我与你说过被放弃者的下场。半年,是他们给我们的最后期限。”

    “你是说……”

    “你倒是不必担心,子安会护着你的。至于其他人……门庭的树,可是一年比一年长得好了。”向佳宁感叹到,眼角的水汽被晨光一晒很快消失,余下的,是欢喜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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