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房

    人走茶凉,唯有红烛相伴,沈静姝反倒没了伤春悲秋的心思。她从腰间掏出一个折好的小巧纸包,三两下打开,将其中的白色粉末倒进了酒壶。

    盖子重新契合酒壶的一瞬间,门外传来了敲门声。

    沈静姝的心脏当即漏掉了两拍,随意晃了晃酒壶快步去开门。门一开,便瞧见了端正立在门口的程子安。

    屋内透出的灯光照在他的脸上、身上,温和地幻化成一层毛绒绒的包裹,使得他与周边夜色隔离开来。随后,他彻底撞破了光晕包围,进到屋内:“怎么把门锁了,在做什么?”

    “没什么,我还以为你要多应酬一会儿。”沈静姝强装镇定,可慌张还是从声音里漏了出来。

    程子安若有似无地看她一眼,沈静姝都直觉有两把利器从喉头划过。她紧张地咽了咽口水,琢磨应该说些什么来缓解这莫名的尴尬。

    “现在,是不是应该喝交杯酒了?”程子安问着,也不等沈静姝回答就到了桌边,拿起酒壶将两个酒杯注满。

    透明液体安静躺在杯中,盛满了红烛明灭的倒影,也照不出一丝杂质。程子安将其中一盏推到沈静姝面前,于是那倒影便在她眼前碎成一圈圈的涟漪。

    沈静姝目不转睛望着倒影破碎,等待着同样毁灭性的打击落到自己头上,可程子安开口的第一个问题,却是问她:“你喜欢我吗?”

    不知为何,说这话的时候,程子安的嗓子干哑地几近失声,伴随着红烛跳动的频率发出轻微的颤动,从睫毛通过身体一直传送到唇边。

    沈静姝微微愣神,她从来没有想过程子安会问这样的问题。思考了半晌,也找不出一个舒心回答,便道:“你觉得呢?”

    问题落下,却没有回应,于是落到了一片寂静里。她甚至能听到凝固的空气被烛火烧焦的声音,生命必需品在本不宽裕的空间内逐渐减少,使人愈发感到窒息。

    程子安却突然笑了,破碎的烛光闪烁在他的双眸:“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所以我一直在想,新婚之夜你大概会把红盖头砸到我脸上,最恶毒的话咒骂我,或者从拜堂起就不顺利,我甚至想好了该用什么样的方式强迫你。

    “可是,这些都没有发生,事情顺利的就像是一场梦。没有喜欢也没有讨厌,你安安静静坐在我对面,看我的眼神几乎是在看一个死人。”程子安一动不动凝望着沈静姝,“我明白自己算不得是个好人,可这些日子,我总算待你还不错,为什么?”

    没来由的问题,沈静姝并不打算回答。她埋着脑袋,妄图维持两人之间最后的体面,她看到了自己眼睛倒映在酒里,如程子安所说一潭死水。

    “不愿意说,还是你自己也不知道?”程子安的手指在杯口缓慢摩挲,慢到光影和时间都在身侧静止了,说话声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那我换个方式问你,沈蔷,门庭二把手的位置,对你来说就这么重要吗?”

    沈静姝的面容浮现出诧异,程子安知道自己已将她最后一丝体面吃干抹净,由衷的笑了:“之前叫你杀姓许的,你是死活不愿意。不过一个月光景,也学会为了利益置他人于不顾了……”

    “我是不喜欢你,但我没想让你死。”沈静姝总算开口打断了程子安说话,也是在此时,她才忽然想明白一些事情。

    起初,她一直以为程子安只是碰巧发现了自己往酒里下药,但现在他提到的好处,分明是萱夫人给她的承诺。

    沈静姝确定那晚没有旁人在场,显然,她被人算计了。非常简单的挑拨离间,看上去却很有效。

    “萱夫人亲自来找我,让我在交杯酒里下毒,还说打算用剩下的姑娘将男子护卫都换掉,我哪里有不答应的余地?既然答应了总得有所行动,不然日后被杀的人,就会是我。”沈静姝解释着,程子安一脸严肃地看着她,尽力辨认她话中真假。

    但下一刻,这件事就似乎已经不重要了。

    沈静姝毫无征兆地出手将桌上的器物全部拂到了地上,程子安蹭地一下从座位上弹起来,可是已经晚了。

    瓷器与地板碰撞后迅速碎裂,在嗡鸣声还没有消散时已然飞溅到各处,清澈的液体旋即丢失了形状,侵染进地板的纹路里,褪化成一滩普通的水渍。除了空气中隐约传来的酒香。

    沈静姝心满意足地观赏完这一片狼藉,重新望回程子安,笑道:“计算得再好,也总会有意外发生,你说是吧。”

    “若是我没有戳破你投毒,这意外还会发生吗?”程子安将地板上的陶瓷碎片踢到一边,脚踩过湿漉漉的地板走到沈静姝跟前,“沈蔷,我还真是看错你了。”

    听来像是指责,可程子安的脸上并无半点儿愤怒,眼角眉梢都是找到了同类的欢愉。

    这让沈静姝觉得很不舒服,笑容也僵在了脸上,听得程子安继续道:“如果我是你,一定会想办法在她有意对我下手之前,把药下到她自己的杯子里。”

    “你又怎么知道,我没有这么做?”

    程子安一怔,随即抚掌大笑,道:“不愧是我夫人。只可惜,你的毒药是派不上用场了。明日一早,去侍奉的丫头就会发现她自己房里割腕自尽了。”

    自尽?

    沈静姝当然不会相信,质疑的目光在程子安脸上停驻许久,才猛然回过味来:“你干的?”

    程子安耸耸肩,不置可否。

    “为什么?”

    “因为她比我想象中的还要蠢。”程子安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冷哼,“她想靠你对我的杀心来挑拨我俩的关心,可又为了让你相信她,选择向我动手。这样的人,我怎么可能留她活口?”

    “可是没有人会相信她自尽,你打算怎么跟其他人交代?”

    “你觉得……我需要和谁交代?”程子安说完这句话就笑了,皮笑肉不笑,于是嘲讽意味十足。

    熟悉的居高临下扑面而来,沈静姝无端想起那日在树荫下,她问过程子安的,看上去有些愚蠢的问题:“你是谁?”

    “我是你相公啊,夫人。”

    “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沈静姝自动忽略掉他的不正经,面无表情催促道。

    程子安跟着收敛起表情,凝视沈静姝思索片刻后跌落到座位上:“我不确定你问的是什么,但我可以告诉你,我才是这里的主脑。

    “门庭做的是女人生意,她们或许曾经依附于男子,但也对男子有天然的戒心。我一个唱尽红脸的男人,更是无法获取她们一丝一毫的信任,遑论说服她们安心去那些贵人府上。

    “所以我需要一个女子,特别是萱夫人能够把所有恶意都变得软绵绵的道貌岸然的女子,一切就简单多了。”

    “但你还是动手杀了她。”此时,两人的情绪似乎已经掉了个儿,无助、委屈、抑制不住颤抖的人变成了沈静姝。程子安好像在笑,可面容模糊,烛火蹦跳着跃进他的双眸里,很快就看不到了:“你就没想过,萱夫人为何执意阻止我俩?”

    沈静姝摇头。

    自己也期望发生的事,没有必要去探究它的原因。

    程子安也应当明白这个道理,没有过多纠缠直接将答案抛了出来:“因为她也知道,一旦我看上任何别的女子,她就坐不了这个位置了。她害怕你,就像当时害怕向佳宁。”

    “向姑娘?”沈静姝回忆起初见时她那柔柔弱弱的样子,很难将她与萱夫人的形象重合在一起。

    “几乎不会有人相信这样温和的姑娘会对自己有恶意。”程子安注意到她的疑惑,解释道,“可惜她对人动了真感情,感情让她昏了头。我需要忠诚,更需要清醒。我挑了很久,终于等到了你,那个足够清醒的人。”

    四下也无风,可沈静姝就是觉得冷。她佝偻身躯,将自己蜷作一团,试图阻止寒气从心脏向身体各处蔓延。

    所有人都以为程子安是太过多情,才会花蝴蝶似的流连花丛。眼下才明白,他不过是个提着矛的猎手,冷着眼来去匆匆,只为了寻找一杆更好的枪。他自己,才是所有人里最清醒的那个。

    屋内响起脚步声,程子安正带着满意的笑脸向最终的选择走来。他半蹲下身子使自己能与沈静姝平视,一只手拂上了她的脸颊,幽幽开口:“既然没有什么阻碍了,我们接下去该办正事了。”

    人体的温度划过,沈静姝僵在原处,只能越过程子安的肩膀,看到两人印在白墙上的黑影,像是一对柔情蜜意的恋人在窃窃私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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