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三人等了许久，才听得包厢门呼啦一下被拉开，元宵鬼鬼祟祟地探出半个脑袋，瞧见沈静姝眼神忽地一亮，随即一个猛子扎进了她怀里。
“吓死我了，我还以为再也见不着你了。你这些天去哪里了？”
元宵眨巴着眼睛靠在她怀里像在撒娇，可沈静姝被她撞得脑仁子发懵，只能随手拍着她后背以示安慰，看着许承泽和其他人寒暄：“可还顺利？”
“还好。”叶朗身旁的姑娘接过话茬，“我叨扰多日她自然对我不胜其烦，眼下能甩掉这个包袱不知有多开心。”
沈静姝望着那颇有些熟悉的面孔出神。
她确信自己是第一次见她，但原主残留的记忆告诉她，这位姑娘便是失踪了多日的李家大小姐，李云湘。
何况她眉眼间和李云鬟有诸多相似，只不过脱掉了几分稚气，举手投足间更显出与年龄不相符的成熟。
兴许是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她侧过身子向着沈静姝福了一福，生疏又亲密，道：“静姝，好久不见。”
“好……好久不见。”沈静姝有些心虚，毕竟原主的记忆不算连贯，她并不清楚两人的交情到了何等地步。
“那二位慢慢聊。”许承泽扔下这句话，招呼着红袖一起离开，还不忘拖走了赖在沈静姝怀里的元宵。
沈静姝怀里空了，脑海中却瞬间填满一团乱麻。她与李云湘何时到了需要单独叙旧的交情？
她颇有些不知所措，只能眼睁睁看着李云湘在对面坐下，慢条斯理地掏出两张银票放到桌上，道：“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沈静姝瞟一眼银票的面额，猛地怔住，警觉前方等着自己的该是怎样上刀山下火海的差使。
李云湘看上去倒是云淡风轻，瞧也不瞧它一眼，道：“我想请你再写一篇文章，声明之前对方文轩所作所为的描述并非事实。”
“云湘姑娘，您是在跟我开玩笑吗？”暂且不论这种消息发出去是否会影响小报的可信度，方文轩绑架一事早就板上钉钉，也不是靠沈静姝一番话就能颠倒黑白的。
“若是想翻案，您应该去找衙门。”
“既然绑票勒索是事实，又何来翻案的可能？”李云湘摇了摇头，继续道，“不过，我本就有离家出走的打算，是以那日他闯入云雨楼想将我带走的时候，我便做了个顺水人情。”
“我没太懂。”沈静姝听得云里雾里，打量着李云湘试图从她的镇定自若中找到些撒谎的蛛丝马迹：“若此事真是你二人共识，他为何对此只字不提，又为何要再次绑走云鬟姑娘？”
“这或许只有文轩才能知道了。”李云湘说着，注意到沈静姝满脸的怀疑，扑哧一声笑了，“怎么？觉得我是为情所困，不惜撒谎为他开脱？”
沈静姝的理智告诉她应当否认，却还是没忍住点了点头。
好在，李云湘并不生气，眉眼之间甚至不透露半点波澜，只道：“李方两家确实有婚约，但那并不代表我与文轩之间就会有儿女私情。坦白讲，织造坊事务繁重，我并没有要成亲的打算。
“无奈年岁见长，同龄的姑娘许多都成家后留在家中相夫教子，父母免不得旁敲侧击。我尽力拖着，可这确定的婚约对于我而言，总是一桩躲不过的头疼事。
“后来想想，我之所以如此烦恼，无外乎受了家庭的庇佑，又不想献身于家庭的责任，为旁人所累。想得越多越是好奇，我离开方家之后，所谓的商业才能究竟能带我走到什么地步？
“鱼与熊掌的选择或许困难，但是当你决定两者都放弃的时候，事情反而会变得明朗。”
“那云湘姑娘这次回来，是放弃自由选择了方文轩吗？”
“是选择让我自己心安。”李云湘不假思索否定了沈静姝的想法，“这些日子我时常在想，如果我能够更为坦率地将一切都讲清楚自己走掉，事情就不会发展到今天这一步。可惜世间没有如果，我现在能做的，不过是将细节上的错误澄清，维护他本该有的一点儿名声。”
“我这么说，静姝你能够理解吗？”李云湘面上不动神色，话里话外却卑微又真诚，沈静姝似乎再没有理由不答应她。
她长叹一口气，道：“我可以答应你，但也希望你能明白，人们的想法不是我一个人能控制的。”
“那是自然。”李云湘应着，端庄的坐姿终于在此时垮掉，卸下了长久的郁结于心，眉眼也变得舒展开来。
沈静姝突然意识到，其实两姐妹并没有外表看上去那么相似。
李云鬟表面柔弱，遭遇背叛后却果断又决绝；而李云湘看似冷静自持，其实处处关照他人如履薄冰，甚至在花钱这件事上也十分大手笔，以至于沈静姝都有些不好意思。
她略作纠结，还是只收了一半到自己怀中，道：“一篇稿子而已，花不了这么多钱。”
“没事，这些钱本来也是你的。”李云湘并不像在说谎，可沈静姝想破了脑袋，也没记起两人何来金钱上的往来。
最终，还是李云湘看破她的疑虑，将剩下一张银票推到她跟前，道：“这一千两，是我从薛妈妈那里要来的赔偿。”
“薛妈妈？”沈静姝一怔，随即很快反应过来，“不会是……许承泽叫你去要赔偿的吧？”
李云湘点头称是。
沈静姝这时才明白，许承泽所谓的等待，究竟是在等什么。
等这银票兜兜转转回到她手中，两人便能一分钱不花，名正言顺地将红袖从云雨楼带了出来。即便薛妈妈回过味来，卖身契不在她手上，自然也掀不起大的风浪。
但回过神来的沈静姝却没有半点儿失而复得的喜悦，到李云湘唤来小厮上菜，大家围坐一圈开始推杯换盏，许承泽自始至终一言不发，更是叫她郁闷地直挠头。
都说大家是一根上的蚂蚱，她这只小蚂蚱从来没被告知过事件全貌，可人家的算计是让钱进了沈静姝的口袋，自己要是与他生气，岂不是有白眼狼的嫌疑？
“我脸上有东西吗？”许承泽毫无预兆扭头质问她，双眸却是弥漫的笑意。
沈静姝下意识摇了摇头，又忍不住道：“你好歹是个捕快，能不能不要整天算计我们小老百姓？”
“沈姑娘何出此言？”
“少跟我装傻。不就是你撺掇着李云湘，合演一出空手套白狼？”沈静姝没好气地说，“难怪给钱的时候那么爽快。”
“沈姑娘这是在生气？我还以为姑娘会当这是一件好事，毕竟足足省下来一千两银子。”许承泽装得疑惑语气，脸上依然是笑眯眯的。
这样的性格，往好了说叫宠辱不惊，往难听了说，就是典型的死猪不怕开水烫。
沈静姝嫌弃地撇了撇嘴，道：“省下银两是好事，可你总应该提前跟我说一声。你知道人和人之间合作，最重要的是什么吗？”
“利益。”
“再大的利益，也经受不住一再的相互算计。”沈静姝不以为然，托着下巴凑到许承泽跟前，“你就没想过，跟人合作，需要信任？”
“我对沈姑娘，并没有不信任。”
“我是说，你再这么有事瞒着我，我就没法信任你了。”沈静姝的笑容猛然收住，连带着瞳仁里跳动的烛火都放缓了步调。
许承泽的呼吸也跟着一滞，回过神来想说些什么，却叫叶朗抢占了先机。
他从沈静姝和许承泽身后突然出现，各撑一只胳膊到两人肩膀上，一身酒气熏得沈静姝五官都皱作一团：“你怎么喝这么多？”
“高兴嘛。”叶朗变戏法似的拿出一只酒壶将几人的酒杯斟满，“上次你跑得早，这次怎么也得跟我好好喝一杯。”
他说着高兴，浑身上下却只瞧得出落魄。沈静姝不知缘由，也不便多问，只端起酒杯应他。
瓷器碰到一起的叮当声还未结束，叶朗便迫不及待将杯中物一饮而尽，也不在意沈静姝还在愣神，只道：“你是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
“羡慕我？别开玩笑了。”沈静姝看了一眼肩上的补丁，确信叶朗喝醉了。
但他极力否认，还不服气地想要辩解：“你在门庭走一遭，不但毫发无伤还得了赏银，不是运气好是什么？我这次去京城……”
叶朗的话还没说完，许承泽眼疾手快塞一个鸡腿到他嘴里，连拉带拽将人扔到冯青山怀里：“他喝多了，你把他送回去。”
冯青山二话没说带着叶朗离开，也带走了包厢里的欢声笑语。
众人陷入到心思各异的沉默之中，最先有所行动的还是李云湘。她起身告辞，不忘唤走了红袖和元宵到李家暂住。
门一开一关之间，屋内就只剩下了两人，四四方方的包厢里霎时间冷气丛生。
沈静姝也想将叶朗所言都定义为喝多了说胡话匆匆一走了之，可许承泽的表现实在反常，她没法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沈静姝注视着许承泽没什么光彩的眼睛，冷冷开口：“你到底在害怕什么，许承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