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义

    第七十六章

    于是,许承泽也再不能当作无事发生。

    他隔着桌子在沈静姝对面坐下,一字一顿道出本不该在此刻讲述的缘由:“门庭搜出来不少东西,涉及大大小小官吏数十名。这件事县衙解决不了,所以我只能带人去京城一趟。”

    “如果不是叶朗说漏嘴,这件事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

    许承泽一怔,显然并未考虑过这个问题,略微思索后才道:“或许……等我们回来之后。”

    好嘛,不打算告诉她,也没想过带她走。

    沈静姝被气得不轻,招呼也没打过起身便走,直走出了凤香坊的大门,被夜里的凉风一吹,才惊觉自己情绪有多不对劲。

    所有可能涉及生命危险的事项都是沈静姝避之不及的。之前两次,她都未能如愿,现在终于不用再参与这些事项,自己又为何不满?

    思绪像一团乱麻在脑海中缠绕着,任是再冷冽的风也吹不成形状了。沈静姝用力摇摇头,将那些乱七八糟的情绪都丢到一旁,快步往家中走去。

    此时夜色已然降临,一路走来,反而比白日里更为热闹。

    道路两旁尽是三四个人围作一圈,守着各自的火堆含糊念叨些什么。火苗毕剥作响,灼烧着厚重冬衣,映照出形形色色的人们脸上各式各样的表情。

    这样的景色在护城河道两岸变得尤为壮观。每一堆火光都像一颗眨着眼睛的星星,连成看不见尽头的星图,为迷途的旅人指引着方向。

    沈静姝穿行于星河之中,也难免被浓厚的思念之情所感染,想起原主和她那早逝的母亲,思考着自己是否应当入乡随俗。

    她怎么也想不到,当自己回到家门口,院子上空已经有袅袅烟尘升起。

    “着火了?”沈静姝心生疑惑,慌忙拿出钥匙卸了锁,门却只能开出一指宽的缝隙便停住,透过缝隙隐约可见架好的门闩和院中飘摇的火光。

    莫不是今日得罪了人,谁找上门寻仇来了?

    沈静姝来不及细想,拔出短剑抵到门闩上开门。这里毕竟是她唯一的栖身之所,真要一把火烧没,她就只能露宿街头了。

    可刚开始动作,就有人从沈静姝身后钻出来,按住了她的右手。

    “许承泽?”沈静姝看见来人一怔,压低声音道,“你又跟踪我。”

    许承泽没应声,举手示意沈静姝噤声,自己偷摸攀上了院墙。

    天幕下一片漆黑,使得沈静姝仰望着便能瞧见烟气不断升空,触到那棵枯木便四散开来,游走于干瘪的树杈之间,也驱不散沉淀多日的暮气。

    许承泽就挡在这死寂的画面和沈静姝的视线之间,右手靠在墙边缘比划了些什么,院内应时传来一声惨叫。

    “谁呀!”愤怒的咒骂伴随着脚步声向门边走近,沈静姝慌乱中抽出武器,撤步贴到了墙面上。等着那门一开,她立刻将刀刃横到那人脖颈处。

    “这又是哪一出?公报私仇?”熟悉的戏谑传来,沈静姝随着那声音抬头,才发现自己拿剑抵着的,分明是刚刚还扒在墙上的许承泽。

    沈静姝不敢相信地眨巴着眼睛往院墙处打量,突然不知道什么活物摔倒在她脚边,吓得她连连后退,手中短剑也顺势从许承泽脖子上撤了回来。

    许承泽得了空,一把扶住她站定,吩咐她道:“你先进去,看看什么情况。”

    “好。”沈静姝心有余悸,自然是连声答应,逃也似的溜进了院中。

    四方的小院子并没有想象中的熊熊烈焰,烟气来处不过是一团安静燃烧的小小篝火,活像从方才的星河里坠落至此的一颗流星。沈静姝只需舀一瓢凉水泼上去,便叫那火舌彻底熄灭,留下来一件被烧掉了半拉袖子的衣裳。

    沈静姝蹲下身子将那衣裳掀开,翻来覆去也没看出什么特别,心中包袱落下大半,才又回到许承泽身边。

    “没事了?”许承泽扭头问她时,沈静姝的注意力已然被扑倒在地的某人吸引。

    那人正缩成一团瑟瑟发抖,嘴里咕咕哝哝地念叨着什么听不真切,沈静姝不由得想俯下身子去细听,许承泽突然出手拽住她的胳膊往后一扯,道:“你凑那么近,怕他不跟你动手?”

    “隔那么远,怎么能听清他在说什么?”

    “他说,他是新科进士,我们要是敢动他,会死无葬身之地。”许承泽一本正经地说些八竿子打不着的话,沈静姝不禁感叹,这人睁眼说瞎话的功夫又见长。

    可是,假话终究是假话,怎么还会有人顺着话头去对峙?

    许承泽蹲到那人跟前,歪着脑袋去找对方的眼睛,道:“敢问咱们这位进士大人,知不知道私闯民宅意欲纵火,是个什么罪名?恐怕你的进士梦,也跟这堆柴火一样,烟消云散了。”

    “你……你们这是污蔑。这里……是我家,何来……私……闯民宅一说?”那人被气得连说话都断断续续的,好不容易连词成句,便叫两人愣在当场。

    许承泽更是疑惑地回望沈静姝,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干脆将人一把提起来,反扣住双手押到她面前,道:“你打个火折子好好瞧瞧。”

    “不用了。”沈静姝瞧着那张在夜色中有些模糊的脸与记忆深处的某个人渐渐重合,迟疑开口,“他好像……是我爹。”

    沈义,原主那个一心只读圣贤书,年逾四十进京赶考的爹,算算日子,也确实该回来了。

    “好像?”许承泽琢磨着她的用词,投来的目光好像在看天大的古怪。

    沈静姝心虚地避开他的眼神,不巧与沈义撞了正着。他嗓子里带了些哭腔,言语流畅地唤她:“静儿啊,为父可算是又见到你了,你可是不知道这一路上为父受了多少苦。”

    “既然到家了,就别提那些不高兴的事儿了。我们先进去,其他的以后再说。”沈静姝对他所谓的悲惨经历没有半点儿兴趣,边说边打掉许承泽的手背,一心想逃离随时会降临的是非。

    沈义却变得不慌不忙起来,他揉着手腕,眼也不眨地盯着许承泽,道:“这位是?”

    “蕲水县衙捕快,许承泽。”许承泽答道,双臂置于身前端正行了个礼,“多有得罪,还望伯父见谅。”

    沈义洒脱地摆摆手,道:“误会一场,何须放在心上。如今也算是相识了,还请许捕头上座。”

    “现在天色已晚,他还有事情要办,没时间坐了,对吧?”沈静姝开口帮许承泽拒绝,可对方似乎并未看见她使出的眼色,自顾自道:“无妨,长辈有事留我,晚辈哪有不从的道理?”

    沈义听了这话,颇为满意地点点头,吩咐道:“静儿,取点儿酒来,我跟许捕头小酌几杯。”说完,便邀着许承泽进到屋里去了。

    沈静姝无奈地看着两人踏过门槛变成两块窗下投影,不情不愿地搬出了一壶藏在杂草背后的酒坛子送到屋内。一刻也没让多待,沈义接过酒杯便打发她到院子里为母亲焚烧冬衣。

    她只得又连忙退了出来,找了个墙角,擦亮了火折子将那衣裳再次点燃。

    噼里啪啦的火光刹那间划过黑暗,肆无忌惮冲进空气的洪流之中妄图取而代之,为此不惜吞噬掉所能接触的一切,再用变幻的形状填补上空白。而真正作出牺牲的——此刻已然面目全非的冬衣——似乎在这样激烈的争夺之下被忽视掉了。

    自己那一心为他人的从未谋面的“母亲”,真的会因为人世间流露出的这一点恩惠,在九泉之下也感到开心吗?

    沈静姝漫无目的地胡乱猜想着,安然等着那火光将衣裳全部吞噬,只留下残冷的余灰。与此同时,背后传来木门晃动的轻响,沈静姝应声回头,就瞧见许承泽正看着自己笑,一双眸子在黑夜的衬托下熠熠生辉。

    “出去走走?”许承泽询问着便走到了沈静姝身边,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让沈静姝莫名觉得自己像一个竹篮子,看上去像那么回事,实则全是漏洞。

    “有什么事吗?”沈静姝强装镇定,没忍住皱起了眉头。

    “没什么,只是觉得沈姑娘对伯父和我之间的谈话应该很感兴趣。”

    “不能直说?”沈静姝暗自猜测他又会提怎样的条件,没想到许承泽这次破天荒地坦诚,直言道:“伯父问我,什么时候来提亲?”

    提亲?

    沈静姝额前一跳,不禁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她伸出指头勾了勾耳朵,道:“你再说一遍?”

    许承泽一字不差地重复了一遍,沈静姝彻底懵了:“他怎么会突然问你这个?”

    “沈姑娘,你的嫁衣……还是应该藏藏好。”许承泽笑着提醒她,沈静姝才猛然惊觉,那件嫁衣被她随意丢在床上,自然是一进门就能注意到。

    但是,谁能想得到沈义会突然回家?她甚至都快忘了还有这么一个人。

    沈静姝长叹一声接受了既定事实,问到:“然后呢,你有没有跟他解释清楚?”

    “我跟伯父说,近日有公务在身,等我过些时候回蕲水再商议。”

    沈静姝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好一会儿,还是没忍住开口便道:“你有病吧。”

    “不然还能怎么解释?”许承泽苦笑着反问,沈静姝一时想不出话来反驳,怒气却也难消,便快步走到门边送客。

    许承泽跟着她到了门口,却并不离开,转身靠到门板上与沈静姝说话:“我倒觉得沈姑娘不必忧心,他看着不像是会把女儿许配给捕快的人……”

    “那我可要好好谢谢他了。”

    “是吗?”许承泽瞧着沈静姝双手合十千恩万谢,再没有说什么,使得两人之间又填满了沉默。

    或许是冬日临近,沈静姝觉得这一刻的安静格外难捱,甚至已经出现了幻觉。不然,她怎么会因为看着许承泽的眼睛,就不自觉连心跳都停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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