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鸦嘴

    林府姑娘们的学堂飞花榭,就在林府后院巨大的园子里。

    飞花榭临湖而造,前面有水,后面是一片姹紫嫣红的花海。

    暮春之初,抽丝新芽的花枝从四面八方爬上了飞花榭前的三角亭,一朵一朵迎风绽放的风铃花骨朵儿压在三角亭上。

    从湖对面看过去,像是一团飞花中伸出一只细长光洁的白白腿来,做作地踩在湖面上。

    飞花榭正厅宽敞,巨大的落地木窗上雕刻着精细的花枝纹样,绽放的花朵尖尖上,镶着米粒大小的珍珠。

    人站在窗边,锵儿湖中挺拔的芦苇便触手可及。

    门外是蜿蜒盘旋的游廊,游廊连着一座小桥,跨到对岸去。飞花榭是林府三个姑娘学规矩礼仪的学堂,也是容嬷嬷日常起居的地方。

    今天林一秋出门的时候,就已经有些晚了。

    团妈妈照例到太太屋里去点卯,按照惯例要在吾芳斋待一整天,夜里才回来。喜鹊要监督屋子里的丫鬟们做大扫除,陪她一起来上学的是四儿。

    四儿提着小箱笼跟在林一秋后头。

    “姑娘!姑娘!姑娘走那么急做什么?”

    林一秋心急如焚,她害怕因为迟到被容嬷嬷责罚,越走越快,完全听不见身后四儿的呼唤。

    四儿只好大声喊她。

    “姑娘!姑娘的课业丢了!”

    林一秋回头,大惊失色,“什么?”

    四儿这才快步跟上林一秋,笑着解释,“没呢,好好的在箱笼里呢!姑娘走得太急了。”

    林一秋跺脚,“再不快些,就迟了!”说完继续健步如飞。

    “可是姑娘昨夜练了一整夜的走姿,如今这般……”四儿脸上露出嫌弃的表情, “如今这般姑娘只差变作飞毛腿!若是让人瞧见——”

    林一秋下意识望向锵儿湖对面的飞花榭,巨大的木窗里,她仿佛能看到容嬷嬷站在窗前。

    她想起姜氏通过陈妈妈,又通过团妈妈传回来的话。

    “太太觉着,秋姐儿若是如萱姐儿和芷姐儿一般,定是能学有所成,为林府争光……”

    寄人篱下,她不敢给林府抹黑,只能无奈停下风火轮飞奔似的两条腿,回忆起昨天练习的步骤来,嘴里还给自己打着拍子。

    “一二一,一二三四,一二一……”

    她就这么给自己打着节拍往前走,下肢从一开始的僵硬,到后头稍微自然了些,最后总算看着像那么一回事了。

    “姑娘——姑娘——手——”

    林一秋抬头看向自己的双手,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只顾着脚,一直把双手高高的举着。

    她站定,仔细的想了想,对四儿说道,“你在后头看着我,只看我哪里错漏了。”

    她继续走动了两三步,才稍稍觉得自己似乎摸到了贵女走路姿势的精髓。一边走,她一边回忆起课上容嬷嬷说的话来。

    “若是缓步,应当是移动时缓慢,而站定时有力,双手小幅度摆动。踏出去要有劲,收回来的那一步却要稳当。转身时,亦应头手配合,整体划一,如春风拂面……”

    “若是疾步,应当是移动时快速,脚沾地时轻盈,如蜻蜓点水,如雁过留痕,双手自然配合,尔后步步生风,袖中藏清风,与花鸟共齐鸣。若要长时间疾步,则需呼吸吐纳,清浊相交,沟通天地。万不可奔走,进退无度,失了颜色……”

    林一秋迟到了。

    宜萱和宜芷都朝窗外看去,窗外就是锵儿湖,隔着平静的湖面,她们看到了湖对面婀娜前进的林一秋。

    容嬷嬷顺着两人的目光看去,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对面那个举止清雅的姑娘就是林府三姑娘林一秋。

    她面上露出一丝不易被察觉的错愕,对着端坐在学堂里的两姐妹笑道,“瞧瞧,三姑娘这走动间,不是也有些样子了?”

    宜萱宜芷以袖掩唇,轻声笑了起来,国字脸娇俏,瓜子脸温婉,眉眼间透出些许庄重和贵气。

    容嬷嬷很满意,这下林府的三位姑娘,可算是入了这世家女的门,从此都有了些上流社会千金贵女的雏形。

    上午的课有惊无险地过去了。

    等容嬷嬷一出门,屋子里的三位姑娘立马挤在了一处,原本挺直的背也不再挺了,原本标准商业微笑的脸也不再笑了,原本细声细气的私语变作了林一秋没形象的哈欠……

    宜萱对着林一秋打趣道,“三妹妹这回可是得意了?得了嬷嬷的赞赏,回头肯定能得母亲的嘉奖了。我上回就得了个梁京郊外的庄子!”

    林一秋正想接话,却听宜芷有些幽怨的声音冲了过来,“三妹妹倒是好了,可怜姐姐我了,真是几家欢喜几家愁……大姐姐倒是过得痛快!哪如我一般?”

    宜萱以为她是生气太太对她不公,气愤地反驳道。

    “你不是也得了个楠州城的庄子?那庄子比我的还大了两倍呢!”

    “你当我是你!整日在意这些黄白之物,没的俗透了!哪里有大家千金的样子?我是气我姨娘!这都多久了,我连姨娘的影子都还没见着呢。”

    宜萱张了张嘴,注意到宜芷微红的眼眶,没有说话。

    林一秋安慰她道,“二姐姐莫愁,老爷不过是气在头上,再过些日子,等老爷太太气消了,芷姐姐定是能见着姨娘的。再不济还有明哥儿呢,再等些时日,便好了。”

    宜芷的脸上刚稍微缓了缓,却见宜萱翻了个白眼,“好什么好?如今哪里还和从前一样?一秋你个傻丫头,睁大眼睛好好瞧瞧!父亲母亲满心满眼都是那个嫡子!哪里还会管我们几个姑娘?”

    宜萱话里话外掩饰不住的心酸,这也是她第一次当着两人的面,真正说出自己心里话。

    林一秋听说现在吾芳斋里里外外都被严加看管起来,看管得和铁桶一般,竟是连宜萱都进不去。

    那日之后,林绍文先是免了后院的请安等一切需要姜氏出面的活动,而姜氏,则把林府后院一众事务都交由陈妈妈处理。原本热热闹闹的吾芳斋,现如今清静得不像话。

    不但如此,林绍文还专门使人嘱咐了三个姑娘,这段时间是她们作为女儿体谅太太的时候,也是她们作为林府子女承担责任的时候,一切都以太太的身体康健和精神康健为前提,不得多生事端。

    林一秋以为宜萱只是一时气话,不解问道。

    “萱姐姐,有了弟弟不是应当高兴吗?”

    宜芷撇了撇嘴,她实在不想知道这个国字脸姐姐的脑回路,随后心里一转,又想到了什么似的,斜着眼看向宜萱,拱火道。

    “是呀!大姐姐不是应该高兴才是吗?”

    那满腔的幸灾乐祸,宜萱的脸肉眼可见的成了菜色。

    林一秋在心里叹息,接下来又是一顿免不了的菜鸡互啄。

    谁知宜萱这回没有回怼她,而是像个小老太一样叹口气。

    “有什么好高兴的?往年这个时候,太太早就给我筹备生辰宴了!如今我看,太太可是连我的生辰都给忘了!也全不提要给我做生辰的事!这样下去,母亲都快忘了她还有我这个女儿了……”

    “是‘我们这些女儿’。”宜芷纠正。

    林一秋继续充当老好人,“大姐姐何必这么想?说不定太太已经备好了,只是没和你说呢。你想啊,每回太太给咱们订新衣,打新首饰,咱们不也得欢喜个号几天呢?更何况这是太太肚子里的新孩子!”

    宜萱脸上灰暗了下去,“这都三天了!可不正是喜新厌旧了吗?”

    宜芷发出一声嗤笑,“姐姐的书读到哪里去了?喜新厌旧是这么用的吗?”

    和事佬林一秋充分发挥传统技能。

    “好了,好了,两位姐姐这是说什么呢?总归是咱们林府有了嫡子,是一件大好事啊!老爷太太高兴,我们自然也应当高兴才是!”

    宜萱白了她一眼,“马屁!”

    宜芷轻轻撇嘴,“衰仔!”

    -

    下午的课,宜萱宜芷两人就跟约好了似的,愣是一个赛一个的无精打采,矮子里面拔高个,反倒显得林一秋认真又上进。

    容嬷嬷今天频频看她,真是越看越顺眼。

    姑娘们一天的课程总算结束了,嬷嬷照例在下课前对着三位姑娘训话。

    “这些日子,姑娘们可是辛苦了,到今日,总算是把衣食住行四大章程的内容堪堪过了。我瞧着三位姑娘,近些日子都表现得极好,过几日,等讲完宴请的章程,姑娘们就可好好歇着了。现在却还不是懈怠的时候,姑娘们可明白?”

    三人自是点头称是。

    林一秋依旧慢吞吞地整理着箱笼,宜萱宜芷动作比往常慢了些,三人一前一中一后出了学堂。

    丫鬟们都在学堂外侧房候着,只等自家主子出来再一一迎上去。

    宜萱无精打采地跟在两人后头,宜芷也皱着眉头,显然心思不知飞到了何处,两人俱是一副颓丧样儿。

    三个丫鬟识趣的与她们保持一段距离。

    林一秋笑着对两人提议,“今日还早,不如我们去玩吧!就在这园子里——”

    这提议一出口就遭到两位姐姐的一致反对。

    “谁要和你个小丫头片子一块玩?姐姐我忙着呢!”

    宜芷直接用行动表示拒绝,连话都没说,加快脚步就欲甩开两人。

    三人前后走上小桥,林一秋伸手拉住两位姐姐。

    宜萱瞪她,“方才你为何说我们都高兴林府嫡子?我才不乐意看那个小子呢!母亲自从怀上那嫡子之后,就一直躲在屋子里,既不出来见我,也不让我进里屋!”

    宜芷更是冷笑连连,“你不过是不让进里屋罢了。我可是近两个月都没有见到姨娘了!也不知道姨娘一个人在庄子上如何?是冷是暖?是饱是饥?”她说着,眼圈又红了。

    林一秋赶紧劝道,“两位好姐姐!如今老爷太太正在兴头上,两位姐姐若是愁眉苦脸,岂不是和老爷太太唱了反调?再说,老爷太太一高兴,两位姐姐的问题不就都能有办法解决了不是吗?”

    只见林一秋左手拉着林宜萱,右手拉着林宜芷,一手拉着一个,劝道。

    “姐姐们可别再闹别扭了,容嬷嬷还跟老爷太太说了咱们的好话呢。若是让人听到我们现在这般说话,该打我们板子了!嬷嬷不是说了,宫里的主子学规矩,犯了错,也是要罚的。更何况咱们呢。”

    话是实话,也是真心话,可惜,也要看听的人是谁。

    宜萱宜芷两姐妹,此时正处在心思杂乱敏感的花季,对林一秋的实话全不领情。

    两人同时回瞪了她一眼,又一左一右狠狠甩开了手。

    “你到底站哪边!”

    一下子的受力不均,让林一秋站立不稳,重心向后倒去,桥上低矮的木栅栏正好充当了绊脚石,失重感袭来,她下意识去摸身边的栏杆,哪知摸了个空,直接扑通一声摔进了水里。

    湖边的风景很美,湖里的湖水很凉。

    宜萱最先反应过来,朝远处的三个丫鬟叫起来,“落水了!快来人!”

    宜芷却紧盯着在水里扑腾的林一秋,漂亮的脸蛋皱作一团。

    “完了,这回铁定是要挨板子了……”

    三个丫鬟只有四儿是在海边长大,众人都一脸期待望着四儿,后退了一步,意思很明显——你行你赶紧上!

    “四——救——我——”

    林一秋痛苦的挣扎声传来,眼见林一秋在水里扑腾声渐消,最后只剩一只手还在水面不停挣扎。

    宜萱宜芷都盯着四儿,“你快跳啊!”

    四儿快哭了,“我是在海边长大,可是我不会水呀!”

    两个丫鬟试图把林一秋拉靠岸,可是林一秋已经体力不支,渐渐没有了响动,几人乱做一团乱麻。

    最后还是容嬷嬷啊听见了动静,让人把林一秋救上了岸。

    飞花榭正厅屏风后,林一秋虚弱的躺在软塌上。

    学堂里安静得诡异,容嬷嬷面色铁青,手里一柄戒尺敲在案几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林一秋惊醒,睁眼就看见容嬷嬷的丫鬟给自己灌热汤。她身上的衣服早就被换下了,只有头发还是湿湿黏在脸上,指甲上还挂着两片腐烂的墨绿色水草叶子。

    容嬷嬷被气得不清,双目审视着低头坐在下边的两个姑娘。

    “姑娘们可知道错了?”

    这种时候,两人都似倒豆子般点头,下意识地反应道。

    “知道错了。”

    “错在哪儿了?”

    两人相互看了一眼,又一时语塞。

    容嬷嬷又拍了一下戒尺,“到了今日,我还想着,你们三个,这么些天的课上着,想是好了,一个一个的规矩听话了。哪知你们学归咎学了这好些日子,竟然闹出这等谋害姐妹性命的事来!”

    “今日得亏我这里的丫鬟会水,若是再晚些,可就不是姊妹落水这么简单了。便是姐妹间有些个口舌,也没见过这样的,一言不合便把妹妹推到水里去?若是三姑娘有个三长两短,可怎么办?”

    “传出去叫别人见着,先是你们两个姑娘的名声就要坏掉了,接着整个林府都要遭殃,还有老爷太太的脸面!名声若是毁了!那可就全毁了!学了那么多规矩,都学到哪里去了?”

    她的话如一记记重锤,敲打着两人的心房。

    终于缓过来的林一秋,听着容嬷嬷越说越急,忍不住唤道,“嬷嬷,不是这样的!两位姐姐不是故意的!是我自己没站稳!”

    此话一出,容嬷嬷却气得更加难以附加,抖着手指着宜萱宜芷。

    “多好的妹妹啊!如今人都躺着了,可还在为你们开脱!”

    宜萱宜芷两人直接黑了脸,眼神若是能扎小刀,屏风后的林一秋早就已经浑身扎满小刀,气绝身亡。

    平日里正锋相对的姐妹,此刻难得发出了同样的心声。

    乌鸦嘴,要你帮忙!要你帮忙!

    全是帮倒忙,还不如不帮!你不说话又没人把你当哑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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