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去去,求你快滚了吧,你就别乱开药了吧?意秋这小姑娘体质不行,咋能和我们这些五大三粗用一样的猛药,哪能受得了那药效。”
一听他提起猛药,孙让就青筋直冒,拳头发痒。
这人自从前年不知道在哪个旮旯里翻出了什么祖传医书,读得都快魔怔了,三天两头地拿他试药就算了,怎么还来嚯嚯别的小姑娘。
孙叔一手往安青怀里塞药碗,一手推着他的肩膀,欲将其逐出门外。
安青自然不服,想再劝上两句,可惜连脑袋都不能自己掌控。
不得不屈服于蛮力之下,他耻辱地抱着碗,眼睁睁地见着大门狠狠关上,头发丝差点都被门夹住。
“砰”地一声,孙让就轻松地将安青连人带碗一块赶了出去,得了个清净。
他拍了拍手,颇为惬意地坐了下来,大大咧咧毫不遮掩地揭了安青的短。
“哎,老安那人原本就是个不入流的郎中,医术相当不行,糊口都难。家道中落了就来做军医,在军中他也就止止血,顶多一点伤寒。军情耽误不得,受伤的人又顶顶多,他用的药便宜又猛,一般人经不起他几次治的。”
景朝的军医第一要义是保住人命,好药都用来保命了,那点死不了的病症用的都是最便宜的猛药。
以前安青最常说的就是,养身子找宿游拿钱,别烦老子救人。
如今虽无战事,但他们有点小病都得躲着安青走,找道去寻别的军医。
不然,宿子年也不会不回军中养伤,就怕自己被安青抓住试药。
说完,他还打了个嗝儿,口腔里溢出全是药味,其味之浓郁令人不寒而栗。
孙让坐了回去,指着桌上还开始拆的弓弩,唤回了山意秋的神智:“来来来,你拆一遍给我瞧瞧。”
她回想孙让之前的步骤,谨慎地上手,起初还有些青涩生硬,到最后几个零件时已经越发流畅。
这可让孙让这个没带过徒弟的人极有成就感,不由得叫好:“嚯!你这可以啊!有两下子啊!”
那语气颇似看戏时的叫好声,热烈又有感染力。
令山意秋斗志满满。
“来来来!我不演示了,你拆这个!”
他正处在兴头上,热血一上头,就领着山意秋开始拆起了袖箭。
等再宿子年推门进来,就见到了拆了一地的木条与小铁片,以及那两个凑在一块忙得热火朝天的人,头都不抬一下。
时不时的发出的那句“好!”,令他犹疑不已。
“……”
宿子年想了想,还是以指节叩响了早就被他打开的大门,却换不来他们一点眼神。
他慵懒地倚在门上,不得已重重咳了几声:“这遭贼了?”
被扰了兴致,两人同一时间抬头,如出一辙的横眉冷对:“怎么说话呢?!”
区区一个时辰不到,山意秋就被孙让同化了。
除了没长出浓密的大胡子。
宿子年漫不经心地敷衍道:“好好好。”
“那我们山大人用饭去吧?”
他微微挑眉,朝山意秋晃了晃腕上的手表,琉璃后表盘上的银针已在不知不觉中偏移了十二。
门外旭日高升,光芒万丈,正是用饭时。
军中饭堂不大,显然容纳不了几近一万的人一同用膳,用膳时间都规定了轮次。
此时正是最后一轮,还有不少空位。
与站岗的士兵不同,这些兵明显松弛了不少,七八个人团坐在一块闲聊,时不时笑出声来,极为鲜活。
见着在孙让与宿子年中间的山意秋也只好奇地瞧上一眼,并未显出多么讶异的神情。
似是军中有女子是稀松平常之事。
反而是山意秋从未来过军中,忍不住悄悄看上了好几眼。
他们也不对宿子年问好,只微微一笑,便又与身旁的人继续方才的话茬。
这军中,是真的很奇特。
宿子年领着山意秋找了个空位坐下,自己和孙让去打饭。
木桌像是随便削的木头制成的,边角歪歪扭扭,木茬磨得很平整,一点不咯手。
哪怕中午这桌曾坐过不少人,眼下却干干净净,桌上一点汤水印子也无。
不一会,宿子年就端了两碗饭菜回来,一碗冒出了个尖尖来,另一碗考虑到山意秋的饭量,只有一拳大。
“饭菜简陋,你要觉着不好吃,我再让人做点别的。”
自古以来大锅饭就没几个是好吃的,更何况这时还只是古代。
眼前这碗已是不错了。
军中用的米是糙米,米粒发黄,还有些未能彻底去掉的谷壳。
菜就是清水煮过的大白菜,油用得不多,只略微洒了一点盐调味,咸味不显,尝起来没甚滋味。
即使如此,这也不是寻常人家每日可食的,军中已很良心了。
山意秋接过碗来,米的清香顺着热气就萦绕在鼻间。
她摇摇头,抓着筷子吃了一大口:“没,挺好吃的,不用特别照顾我。”
事实上,山家本就是天垂有名的富商,山意秋再艰苦之时,也没吃过这种米。
入口的米粒粗糙生硬,也无甘甜,柔软的口腔被划拉得很疼,但这就是景朝普通百姓的日子。
路还有好远。
她心下叹了口气,双眼微垂,敛去晦暗的神色。
孙让还未坐下,便吃了一大口,嘴里鼓鼓囊囊的,他含糊不清地说道:“嗐,这哪能算特别照顾啊?你又不当兵。”
他从军以来,宿家军中无论何种军职,都是吃的同一锅饭,从没人搞特殊。
宿游说,在吃饭的时候,不论军中官职,大家都只是一个要填饱肚子的人。
可宿家军的军纪,从不要求不当兵的人。
太平时候,平时训练一年可允亲属探亲一次,一些兄弟的儿女来军中吃饭,炊事军至少都会多煮个蛋。
可惜,属于宿子年的水煮蛋时常都会被宿游要走一个蛋黄。
想到这里,孙让不由得眯着眼睛,空着嘴砸吧了一口,回味自己当年从宿游那抢来的半个蛋黄。
对孙让所言,山意秋点点头,但也不开口应和,只默默吃着碗里的饭。
嗓子火辣辣地疼。
等她吃完最后一口饭时,肚子已经胀得不行了,明明是自己往常的饭量,不晓得为什么最近总是那么容易饱。
她撑得都不敢喝水。
山意秋托腮瞧着身旁的细嚼慢咽的宿子年,与早早狼吞虎咽完的孙让。
她想起种在温室里还未发芽的种子,提议道:“我有些种子,挺高产的,也不怎么挑环境。我觉得可以在军中试种一下。”
话是对着两个人说的,她眼神却是瞄向了孙让。
宿子年总是无脑相信她,她已不怎么需要他的回答了。
这兵看似是宿子年的,但这些长辈的话语权或许会更重些。
孙让在短短一个时辰的相处里,对山意秋极有好感,回得也相当干脆:“种呗,随便种,我们这地里收成相当不行,不晓得小年哪找的地。”
反正不会更糟了。
这地野草都不旺。
“……好地能轮得到我们?”宿子年咽下一口米饭,无语地望着孙让。
这地为什么这么便宜,为什么没人住,不就是因为收成差得天怒人怨吗?
要是大好耕地,又依山傍水,哪能这个价。
他马场的那几匹马每日用的青草,都得骑好一会去旁的地上吃。
孙让扯着嗓子,拍了拍桌,骂骂咧咧:“这有你什么事?吃你的饭。”
不晓得为什么孙让对宿子年语气总是不太好,明明背地里说的那些话还是挺疼他的样子。
他转过头,和山意秋说话时又是和颜悦色的长辈模样:“我下午还要盯着这些新兵蛋子训练,意秋你就自个在屋里弄吧,随便拆啊闹的都没事。”
孙让拿着桌上抹布仔细擦了擦桌子上残留的一点汤水,端着空碗便走了。
宿子年也不介意他的态度,眉眼带笑地调侃道:“山大人人格魅力很强啊?”
话听着是酸溜溜的,桃花眼里却漾着柔波。
这姑娘总是很讨长辈的喜欢。
山意秋懒得理他这些无聊的酸话,想起了正题:“我想请曲叔过来可以吗?顺带你找人搬一些材料过来呗?你这有空屋子吗?”
不知道曲济流放犯的身份会不会在军中不太合适,还是得事先问下。
“可以啊,这不少人应该还认识曲叔。”
一连串的问句,宿子年也都跟着点点头。
“有头绪了?”他不急着继续吃饭,放下碗筷,等着她的回答。
他一直是个很好的倾听者。
“嗯,也不能说有头绪吧,但也有一点想法了。”
饭后,宿子年就派人去请曲济了。
曲济就在附近的马场,来得很快。
他年纪大了,腿脚不那么灵活了。穿过丛林时难免有些狼狈,发丝被树枝勾得有些凌乱,脸上也蹭上了不少灰。
一进军中,曲济就看见了宿子年行色匆匆的背影,连忙过去拦下了他的脚步。
他跑得有些急了,扶着膝盖气喘吁吁,缓过劲来后才从袖里掏出了一封信。
他将信捏得有些紧,虽然信掏了出来,但面色却犹豫不已,似是不知是否给宿子年。
最终他还是眉头紧皱,叹了口气,递了过去。
“子年,这是你娘留给你的。”
“这封信前几年才寄到我这的。楚禾之前害怕因江南一事有人来查我家,就把我放珍贵之物的箱子托人带给我了。”
“我先前一直不晓得该不该给你看,但,我想着应是此刻。”
写封信他保存了很久,却只看了一次,就不忍再看了。
后来楚凛来江南看他时,让他带回了京城。
再后来就是此刻了。
他不知道这是不是正确的时刻,也曾犹疑过很多次。
可眼前宿子年已然是个翩翩少年,沉着冷静,不再是软弱的孩子。
而且,这个年纪的宿游早就嚷着要去军中了。
或许是对的吧。
宿子年微怔,眼神颤抖,但还是接过了信,小心翼翼地放进衣襟的暗兜里。
他将信贴在心口的位置,好像就能感受到母亲残余的温度了。
胸腔里的心跳了一下又一下,那是和母亲共享过十个月的心跳。
之后,他弯腰向曲济深深行了一礼,无论如何,他都得感激曲济送来的信。
转身,宿子年又匆匆去做未了之事。
在他惴惴不安地忙了两个时辰后,天色已晚,日垂西边,血色溅了满天。
恍如战败那日。
宿子年枯坐了很久,一言不发地看着残阳杀尽天光。
浑身有股像是被世间抛弃的孤寂与悲怆。
直至夜色浮现时,他才眨了眨干涩的双眼,迟疑着用火折子点燃烛灯,颤颤巍巍地拆开了信封。
摇曳的烛光照亮了他的脸颊,原来早在不知不觉中,眼眶便红了起来。
还没见到母亲的只言片语,心里就抑制不住来势汹汹的悲意与欣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