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花

    次日清早。

    “哎你听说了吗?西街口昨夜……死了一人。”

    “死人?”对面一箸热菜嗦唇,见怪不怪,“这有甚稀奇的。”

    “稀不稀奇先不说,”原先挑起话头之人咂口酒,“就是一个恶有恶报!”

    “哦?”这句让那人咂摸出点味儿来了,只见他急急吞下嘴中碎肴,油亮的厚唇满沾幸灾乐祸,“是谁?”

    不待人回答,他抢先将“恶”对号入座:“莫不是那……”忽地闭言,拿眼向左右小觑后,才伸着脖子,悄声做了一个口型,端的就是一个小心谨慎、以防万一。

    林禅默默含一口粥。

    不知那人嘴张得实在“无声胜有声”,还是她离近缘故,总之对方“出口”的一字姓氏,倒叫她不费眼力地轻松瞧明了。

    同桌之人应给出了某种隐而自懂的回答,但见前刻还满是兴奋猜问的一副脸孔,转眼就泄尽快意。

    不过很快换上另一副“不是不报,时候未到”的苍天有眼。

    林禅咬住包子,在零散几桌的客栈内安静坐吃早饭,间或抬眼望一望门首,顺耳听着旁人饭谈。

    “是牛花子。”

    林禅低首听得这么一句。

    想来此三字是可明着说出的。背身的汉子继续讲说:“你不知这恶……这牛花子死得那叫一个惨!给人一刀抹了脖子不说,连手眼都被砍挖下。不知与何人结下了天大仇怨,才遭人如此仇恨。”

    “当真是牛花子?”

    “千真!”他桌紧跟一人抢空插话,“就是那牛花子!昨夜可好多人亲眼瞧见了,七街八坊的传声遍天。”

    林禅搅动粥碗。

    另有一人也接过话来:“牛花子杖着身后有个靠的,这几年可没少胡作非为,镇日嫖赌耍乐,作恶无忌!若如此放肆横行,都与人结不下仇怨,那才是日从西出,奇了怪了!”

    言落附和声起,一人问:“既是好多人亲眼见着,可有看清行凶之人模样的?”

    消声片刻,“听人说行凶之人黑衣蒙面,出手狠厉!砍手、挖眼、封喉,杀人不眨眼,来去无影踪,别说没人有本事能瞧见此人模样,就是真有人见着了,对上这么个要命人物,怕是恨不得自己没长眼呢!”

    “跟着牛花子的俩小厮,昨夜离得近,给吓得当场厥过去了。醒了怎么着?慌心呆神,一问三不知。”

    “谁说不是,我还听说……”

    恶贯满盈牛花子,人人得而谈之。

    一时间四方小桌,数张唇口无不就着一道“牛花”下箸。其间更有三两客进,添声热议。

    一碗热粥见底。

    林禅半点儿未浪费,听得满耳“牛花”、“黑衣”、“砍剁手眼脖”之类,还有诸多令在座唾恨的累累恶行。

    她饱腹撑耳,一撩眼皮,见桌上另一碗粥分毫未动。

    不知谁口转声,入耳言语已转至“有钱势富贵之人无几好人”的论调了。

    林禅再次抬望门首,不想恰与客栈外沈愈目光对个正着。林禅见他偏眸与身旁人言语几句,随后拍肩让人离去。

    粥面凝了薄薄一层奶皮,看不出余下多少热度。忽而耳中人声霎退归静,随后一修长指节执起汤匙,奶皮翻搅。

    林禅视线上移,果见端坐对面的沈愈。

    “吃好了?”沈愈抬眸笑询,“且稍等等我。”

    “嗯,”林禅微微点首,“你——”

    “沈公子,打搅了。”一人忽凑过肩,林禅转目一看,却是慎做口型那位,此刻满堆了笑意,拱拳躬身,“大家伙儿饭间闲说论几句,绝无半分指您之意,还请您二位听了莫怪!莫怪!”

    后句“莫怪”向着林禅道出,林禅微微摇首,目光转回沈愈。

    “无事。”沈愈搁下粥勺,偏首向人,“说什么原是各人自由,无甚可怪。”

    “是,是……”那人一面应声附和,一面转扬了声调,“沈公子虽回青田不久,但为人行事如何,这但凡长只眼睛的,谁不是看在眼里,贴在心里明白着呢!旁的不说,单就狼山寨一带的匪祸清剿,也多有赖沈公子的助力,还有庞家村的重建,这都是天大的造福!!”

    立有几人接声递句跟着说附,自然又牵带问些近况常事,邀聚饮酒之类。

    沈愈有问即回,既无不耐,也不端着,你言我语之间真显出几分相熟热络来。

    林禅静等无事,也不好东瞧西望,便出着耳朵,眼落沈愈。如此一落不落地看着,自能接上沈愈偶或看来的目光,她微笑示意无妨,只当他是歉意让她等候。

    除却这些,林禅自然也注意到了沈愈面色。昨日情形,她全然忽视了沈愈身体状况,便是僻静风巷外的面对而立,她的心思从头至尾也尽在他的言语上;今早房外照面时是觉他似有不适,但因他一向体弱加之眼下青黑,猜想是未休息好的缘故,因此也未多问;倘若不是这会得空细看……

    想及此,林禅后觉自己实在太过忽略,无论处身哪月哪时,沈愈总不是仇怨陌路,便是不提其他,相助的情谊总是亲历实有的,她怎能连应有的关问都无?

    看沈愈面色惨白得堪比桌上粥,双唇燥干失色,眉目间隐显恹恹。眼下天儿冷风渐渐缓和,他二人穿得已比旁人多些,沈愈更是着厚实氅衣,饶是如此,他还似畏寒一般。

    周遭客出一波,桌前也无人笑凑,耳边得了一时空静。

    沈愈笑向她,搅动两下粥碗,许是觉得用勺慢腾,他直接端起欲喝——

    “等等……”

    林禅出声同时伸手,截下沈愈手中碗,哗一下尽倒入自己碗中,随后起身向客栈后厨去。

    一番动作可谓行云流水,端得万万分自然。不过是为生病之人换一碗热粥,随手为之而已,至于倒入自己碗中……那粥沈愈不曾食过,怎好浪费?

    店伙计迎身而来,林禅很快端得一碗冒着热气的白粥放沈愈面前。

    手心暖有余热,林禅过去自己位置坐下,一口一口的粥撑进已然饱腹的胃中,好在粥还留些余温。她自顾喝呷,眼皮瞥向对面,见粥碗空袅着热气,沈愈始终端坐未动。

    想得随心无谓,然到底存了些不自在,不然何故这会儿她才抬首,直面沈愈视线?

    “你快喝,”林禅开口,“我喝不下第三碗了。”

    沈愈长久看她,此时听言扫了眼桌上盘碟,随即了然看回她,又见她顶着眼下两弯青黑,一脸认真模样,不由笑言:“好!放心,不会有第三碗。”

    林禅点点头,然而刚舀起一勺未待她喝至口中,就听得对面细微磕碰。她疑目抬首,沈愈表情古怪,唇口微张,面露两分忍耐与难言,再观他握抵桌上的拳手以及那……明显低于碗沿的粥面…………

    显然是,烫着了!

    林禅赶紧低首搅粥。

    少顷,闻得沈愈一句怨声揶揄:“林姑娘,你这是,在笑话我吗?”

    好容易将含在嘴里的粥咽下,林禅抿唇老实道:“嗯,”抬眸看人,“是……”

    沈愈神色流动,搅起勺来,做了个瞧起来像是“好吧”的无奈表情。

    “沈公子,”林禅接又开口,见沈愈闻声看来,才道,“你称唤我名字便好,不必非得林姑娘。”

    话甫一出口,林禅随即意识到她这一句的矛盾之处,难怪沈愈望她一笑了。

    出客栈,穿昨日巷道,她早作一笑揭过,哪知沈愈活似被点了笑穴,以至一路在旁频频忍笑不止?!

    林禅:“…………”

    她实在不知还有哪里说得不妥,竟能引得沈愈如此!直至入得姚府,身旁人仍是一副忍俊不禁的样子……

    林禅真是丈二和尚,一时头脑全无。

    原是觉得不必因她的来到而让沈愈刻意以“林姑娘”相称,虽不知他们之间如何互称,但直呼各名总好过“姑娘”之类,算不得太过生分?不想惹生出沈愈笑意来,就在这人又有发笑迹象时,林禅终于忍无可忍,她侧首低声,问:“沈愈,你笑什么呢?”

    “啊?”沈愈闻言看她,“哦,没什么,以后你自会知晓。”

    他转首向前,慢声:“于你,算是以后吧。”

    行,林禅明了。想来单就那一句,也确实不至如此。

    或许一句话惹起的笑意有限,又或是因她的打断询问,总之沈愈那无来由却有来由的蓬勃笑意就此打住了。

    身旁归于安静。

    很奇怪。林禅没来由地冒出一念:迟些问他就好了,与其感受他的沉默,不如听一听他的鲜活。

    四下探看后,林禅忍不住侧眸,沈愈氅衣墨发,姿态懒慵地静卧。日光深瓦衬出瘦削病白却依旧十分好看的侧庞……尤其是那一双眼睛——

    半眯半阖着的眸儿忽而扫过来,疑惑向她,林禅于是顺势小声问他:“这儿,能行吗?不会被人发现吧?”

    “可能会,可能不会。”沈愈道,“不被发现自然最好,若是不巧被人瞧见了,也无妨,前有应对,后有逃路。”

    林禅认真点首。

    等待中思及此回着实少了几分无措茫然,小姐说今日会见,沈愈替她解惑许多。掌下覆着凉凉瓦面,林禅抚触间不由设想:如果少了沈愈在旁,此番会生出哪些不同?推来转去,忽觉出好笑来,旁的不能确想,但有一点可万万分断言肯定,即无论如何她不会趴姚府家宅顶上,偷眼向人庭院。

    各人有各法,于她而言,她无法如沈愈既能隐踪匿迹,又能不费吹灰之力飞瓦上顶。这种一不小心即招人耳目且极易闹出大动静、反效果的方法,她轻易不会选取。

    “在想什么?”沈愈问。

    “姚小姐今日会来这院中吗?”林禅立时脱口问。

    “嗯,”沈愈懒声笃定,眼皮子半阖,“这不就来了吗!”

    闻言,林禅立即望下探看——不多时,果听人声脚步接传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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