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快跑啊——”

    熊熊的烈火，自脚底舔舐着，似要攀着人的小腿而上，将其心脏与血液燃烧殆尽。

    滚滚的火光，血红烧至金黄，那翻卷的火花在黑夜中乱舞，夜色将烈火包裹，那金红的火燃至墨黑。

    郑知鸢感受到浑身烫意，不止是自脚底木板感受到的灼热，更是那心脏在飞速地跳动，几乎窒息一般的焦灼与慌乱。

    “娘子，不要傻站了，走水了！”

    一只手突然拽住郑知鸢的臂膀，将她猛的一拉，要带她走。

    “贱婢！为何才来？！”

    郑知鸢狠狠地扇了翠菱一巴掌，心中恶意磅礴而出，似乎如此，那心底深处的恐惧与迷惘便能散去几分。

    她甚至想将这蠢婢推进火里去，她现在心里太乱太乱。

    “娘子，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快走！”

    翠菱也不在乎那一巴掌了，拉着郑知鸢就跑。

    “走水啦——”

    “走水啦——”

    “快！快快快！水——”

    慌乱的人自他们身边跑过。有人着急逃命，有人拎着摇晃的水，着急忙慌地往那二楼的起火处跑。

    郑知鸢忽然头痛一般，突然止住了脚步，翠菱疑惑地回过头来，只见郑知鸢睫毛间已沾满了泪水。

    “二哥，他不是去江南岸喝酒了吗？”

    “是的呀，娘子，娘子怎么了，是想二郎君了吗？”

    “谁想他，就是……罢了，我们走！”

    突然，郑知鸢只感觉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头晕目眩之间那火光似乎烧到她身上来了。她心脏一烫，眼中红光一闪而过，随即昏了过去。

    “娘子，奴婢背不动您啊——”

    “娘子——快醒醒！”

    李今朝睁开眼睛，头痛欲裂，胃中翻涌不止几欲呕吐。

    先前不知何故，她的魂魄突然陷入半昏迷状态，只通过郑知鸢的眼睛看到模模糊糊的几个画面。

    熊熊的火光，燃烧的大红帷帐，男人与女人在大火中被淹没。那一句凄婉的“鸢娘”也在火里被烧成云烟。

    她隐约能感受到郑知鸢的情绪与痛感。烈火的滚烫，头部的晕痛，心脏的剧烈跳动，以及那无尽的窒息感。

    郑知鸢，她做了什么？

    抑或者，她看到了什么，否则她何至于这样情绪错乱。

    郑知鸢昏迷，她突然掌控了这具身体。郑知鸢昏迷前说了什么？

    郑氏二郎死于秦楼楚馆，纵欲过度，不小心打翻了烛火，被活活烧死。

    电光火石之间，李今朝突然想到了什么。

    她甩下一旁哭泣不止的翠菱，径直跑至胡玉楼外，水路自然太慢。

    胡玉楼一面靠水，一面靠岸。李今朝自靠岸那头抢了一匹马，一个翻身上马直往郑府跑。

    她必须得验证一下。事实是否如这幻境中所演绎。

    李今朝骑着马，很快赶至郑府之外。只见郑府竟大门开着，门前也无人把守。

    李今朝转身四顾，只见四周竟无一个人。那些摊子、街头、阁楼、木桥之上，没有一个行人。一眼望去空荡荡的街巷，静谧，诡谲。

    那些先前所忽略的怪异感又重新涌上心头。

    世间沉寂，似乎只剩她一人。

    而郑府暗红的朱门大敞，似乎在对她进行无声的邀请。忽然自那郑府中传来琵琶声，委婉细腻，哀怨怅然。

    李今朝思绪沉沉，最终还是寻着琵琶声走进了郑府。

    她循着琵琶声，看到那莲池之上，小小的拱桥上站着一道水红的身影。那人怀抱琵琶，边弹边唱——

    落叶纷纷暮雨和，

    朱丝独抚自清歌。

    放情休恨无心友，

    养性空抛苦海波。

    长者车音门外有，

    道家书卷枕前多。

    布衣终作云霄客，

    绿水青山时一过。

    ……

    布衣终作云霄客，

    绿水青山时一过。

    她刚想唤她雁娘。可当那女子回过身来，她的声音却卡在喉咙里。那是一张陌生而熟悉的脸。

    陌生是因为此前她从未见过她。熟悉是因为郑知鸢的记忆中对这个人熟悉无比，属于郑知鸢心中的厌恶之感亦同时感染着李今朝的情绪。

    她是蓉娘。

    蜷曲的墨发凌乱地堆积在她的头上。她很美，弯弯的柳叶眉，樱唇琼鼻，只可惜脸上有一道狰狞的紫黑伤疤，自额角伸至下巴。

    “蓉娘？”李今朝不确定地问了一声。

    那女子竟真停止弹奏琵琶，向她投去期期艾艾的一眼，语气凄婉，闻者落泪见者伤心——

    “鸢娘，你为何杀我？为何——”

    “不是我！不是！”

    刻薄的声音自她喉间发出，忽然之间，李今朝又不能掌控这具身体了。

    郑知鸢重又苏醒过来，语气恶劣，神情恶毒道:“贱人！明明是你自己上吊自杀的，凭何赖我！”

    一抹紫色电光自天边劈落，照亮了蓉娘黑色伤疤的脸。轰隆隆一声，雨点自天上纷泼而下，豆大的雨珠，噼里啪啦地坠进莲池之中，将莲叶冲打地摇摇晃晃。

    雨点也打在郑知鸢脸上，一时不知从她脸上滚落下的究竟是泪水还是雨水。

    她似乎是忍不住地哭嚎了一声:“为何一直纠缠我？！贱人——”

    郑知鸢冲上那拱桥之上，蓉娘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嘴角勾出一丝冷笑道:“就是你杀的人。你就是一个罪人，不仅杀了我，还——”

    “住嘴！”

    扑通一声，巨大的水花自池底一跃而起溅上郑知鸢的脸。郑知鸢将蓉娘推下了水。她最终只是又哭又笑道:“你说是就是吧，你该死……”

    似是疯癫，又似是兴奋激动，郑知鸢大笑出声来。

    而李今朝却看见那池水下闪过一张青白的脸。

    散乱的墨发似是缭绕的触手，散在水池的莲叶之下。那女子的脸青白，一道紫黑伤疤若隐若现。

    倏地，那水下伸出一只瘦如鸡爪的手，颤抖着向上够，似是潜伏的毒蛇，要给人致命一击。

    “郑知鸢，跑啊——”李今朝想告知郑知鸢，可郑知鸢还似乎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之中，疯疯癫癫，自说自话。

    那青黑且瘦如白骨的手抓住了郑知鸢，一个大力将她拉入了水中。

    扑通一声。李今朝也随着郑知鸢掉进水中。

    眼前抖动的荷叶凝静的碧痕，池水之下，看得见雨水的痕迹。那是一圈一圈脉脉的流水，小而大，大而小，时浅时深，水纹上一张张绿伞，将她遮蔽，将她围困其中。

    *

    及近昏暮，夕光聚敛，天色逐渐暗沉。

    李明珠跟在崔怀月身后，走至百花园，雨后一阵冷风吹过，她突然感觉一阵心悸。

    “崔郎君，阿朝真的在这里吗？”李明珠不禁看了眼崔怀月的背影问道。

    崔怀月借口给郑娘子换药而进入郑府。她不顾崔怀月劝阻硬要跟着崔怀月一起寻找，以看望郑娘子的名义来到这郑府之中。

    “根据漆式盘，是这样没错。”崔怀月回答道。

    百花园有两个区域。一边是北花园，种满牡丹、月季、山茶之流，一边为南花园，其中只一偌大的南华池 ，碧叶拥簇，只待夏季荷花的绽放。

    如今不过初春，距离荷花盛开还早。故赏花一般只在北花园之中，如今她与崔怀月却进入了这略有几分荒败的南花园中。

    “李娘子不必担忧，身为修行之人，阿朝有防身之力。”崔怀月安慰她道。

    “可是，阿朝怎么会出现在郑府的百花园中呢？我记得那天她去追妖，之后就不见了下落。”

    “这崔某就不知了。”

    李明珠还是不禁担忧。阿朝性子倔，估计是不把妖抓住绝不罢休的性子。可妖哪里是好抓的，一个不慎还有性命之危。

    就如此刻，她手里拿着迷穀枝枝头的白花正闪动着白光，似乎在告诉她阿朝就在此地，可这里除了她与崔怀月根本没有别人。

    南华池大，碧叶铺满了整个水池，尽管如此，可仍掩不住那池水冰冷的水汽。离那水池愈近，地上的薄雾愈加浓稠，水雾冰凉，触着足腕一阵哆嗦的冷意。

    “我怎么感觉这雾越来越大了？”

    初进此园时雾气只足腕深，如今却已及腰了。

    李明珠紧紧握着手里的迷穀树枝，那枝头一点闪烁的白光似乎要被那及腰的雾气给掐熄了。

    “在那。”

    崔怀月没回答李明珠的问题，突然止住了脚步，在那木桥前停下，却并未走上去。

    李明珠只感觉浑身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什么在那？

    谁在那？阿朝吗？

    可她怎么什么也没看见？！她只看见一个空荡荡的木拱桥，以及淹在水雾之中隐约可见的荷叶碧色。

    她承认她有点害怕了。她不怕明处的危险，而怕那躲在暗处的怪力乱神，就好像那白雾之中有一双妖异的眼睛在悄悄地盯着他们。

    她紧张地吞咽了一下口水，不禁抽出了自己防身用的小剑。

    “李娘子，你只需站在池边等候，到时将这瓶血倒至池水之中。”

    崔怀月走上木桥前，转身交给她一只细巧的玻璃瓶，玻璃瓶中是红色的血液。那红色的血似不是寻常血，其中可见莹蓝色的光点在舞动。

    李明珠点了点头，又问道:“到时是什么时候？”

    “我剑落之时——”

    崔怀月不知何时抽出一支桃木剑。

    桃木剑顶戳着一只黄符，黄符上是古怪晦涩难懂的血色符号。桃木剑划过浓郁的白雾，符光一闪而过，剑尖直指碧叶之下。

    恰在此时，李明珠倒血至池中。

    刹那间，李明珠惊异地捂唇后退。只见，只见那池水在一刹间，变得暗红，仿佛是一池血水！

    可那血水却仿佛一摊冻住的冰，没有丝毫波动。血水上的碧绿荷叶却不住地抖动，似是慌乱，又似是愤怒。

    “破——”

    崔怀月大吼一声，桃木剑尖闪过金红剑光，那拱桥之下的血水似是陈冰破裂，自那剑尖直指的地方为中心点，霎那之间似蛛丝结网一般尽数破碎。

    初是细微似是冰碎的声音，随即那静默的血水刹时汹涌起来，似是沉睡的野兽被乍然唤醒，狂怒而暴烈。